如果不是被一連串的咳嗽聲打斷,鸠圖衍的咒罵肯定還要繼續下去,他幹瘦的身子因為劇烈咳喘而顫抖,險些翻到在滾燙的黃沙之上,然而即使是這樣,也沒能減少他的憤怒。在他弟子們心中,高僧鸠圖衍從來不是個溫和的人,他把苛責看做是對弟子們的磨砺,他的傳法永遠夾雜着責罰與呵斥,因為他相信,隻有雷霆霹靂的當頭棒喝,才能修出真佛心。
“師父,求你了師父!”以道支為首的幾個弟子伏倒在黃沙上磕頭如搗蒜,他們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如今說話像是漏氣的風箱,“沒有水了,一滴都沒了師父!我們向五烽求援吧師父!唐人不來救我們我們就死定了呀!”
“住口!意志不堅的東西,劣徒!廢物!”鸠圖衍好不容易把這口氣喘出來,他的臉已經因為暴怒和缺氧漲成了紫紅色,“為師平時怎麼教你們的?一點苦也吃不起,還想得成正果!”
“可是弟子們渴呀,快渴死了呀師父,我們還沒能去東土傳法我們不能死呀師父!”道支的頭已經磕出了血,但是血瞬間就滲透進黃沙裡,仿佛是被這片沙漠貪婪地吸幹了。道支的樣子活像一條乞憐的賴狗,人在面臨死亡時竟會如此尊嚴喪盡,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畏懼師父,師父就代表着佛法,高高在上無可置疑的佛法。但是他也畏懼死亡,遠比他之前所想象的還要畏懼,當一年之後,他把法号改為苦沙時,他任然記得死神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模樣。
“為師發下大願,要靠自己雙腳走到玉門關前。你們是不是要害為師在佛祖面前言而無信!啊?為師說過多少次,隻要心懷虔誠,佛祖自會渡我們,你們為什麼不能信仰堅定一點?”看到弟子們卑賤号哭的模樣,鸠圖衍又激起肝火,忍不住揮掌朝跪地衆人打去。卻因為失去重心,身子歪倒在滾燙的沙子上,“我在你們身上的心血都白費了!還不如教一群豬狗!早知道你們爛泥扶不上牆,我該把你們趁早打死!”
衆弟子一驚之下急忙七手八腳上前攙扶,但是換來的卻是老人更加瘋狂的毆打:“廢物,逆徒!你們心意不堅,怠慢佛法!你們不配做釋迦弟子,你們不配做人!”
道支頭臉被連續抽了好幾個巴掌,像是火燎一樣疼痛,怒火終于從他心底無明暗處竄出來,瞬間将所有的敬畏與理智燒成灰燼。原本扶住老人肩頭的手變成了卡住他的脖頸。
“你要我們死!你要我們死!”道支尖叫着騎到鸠圖衍身上。其他弟子被這舉動驚得呆在原地,道支回頭看他們的時候,感覺在看着一群愚鈍的羊羔牛犢。
“不殺他我們都要死!殺了他呀,殺了他就有水喝了!”在之後的很多年裡,道支一直認為當時說出這些話的不是他,而是惡鬼。不隻是因為他本人絕不會起殺心,更是因為師兄弟們聽到這句話後都像是着了魔一樣立刻加入了自己。
他們紛紛伸出手,把老人的臉捂得密不透風。他們的樣子既沒有驚慌也沒有憐憫,或許地獄惡鬼殺人時,就是這副表情吧。
鸠圖衍的臉一直被好幾雙手死死按住,所以道支并不知道師父最後恐懼過沒有,老人在沙子上掙紮的樣子隻讓到道支想起某種扭來扭去的蛆蟲。鸠圖衍掙紮得比他弟子想象中更有力,時間也更長,有一陣子道支懷疑那老人永遠不會死了。他有過放棄的念頭,但那念頭就像虛無中的火星那樣一閃即逝。他的憤怒已經消退,但是憐憫卻并未生出。“再一下,再等一下。”他不知道心裡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師父聽的,“馬上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苦沙大師的回憶就到這裡為止,後來鸠圖衍是何時死的,他們又是怎麼埋葬了師父,怎麼帶上經文重新啟程,甚至怎麼在五烽下向唐軍呼告,他都不記得了,畢竟,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是鬼殺了他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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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會做噩夢,在夢裡,血紅眼珠的烏鴉和眼窩深陷的老人跑出了灰色的世界。他們變得五彩斑斓,在現實世界裡追逐着你。有時追逐着你的變成了你兇惡的母親,有時變成被你殺死的人。反正夢境和現實差異不大,你都是小泥,那隻慌不擇路的老鼠。
但現在的你必須準備好接受另一種人生了,别那麼看着我,我确實把你救回來了,但是你的思緒還太混亂,剛才你聽到的那些話,有可能是我告訴你的,也有可能是你腦海中自己浮現出來的,這完全看你怎麼去理解。
但你确實還活着,我要謝謝你,謝謝你保下的兩箱經文,那可是真正的無價之寶。我想,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你的那種隐身能力對我們非常有用,我們是一群躲在地下的人,正在籌劃一場絕無勝算的戰争。如果你真像你所想的那麼期待毀滅,我們這兒倒是有很多徒勞無功的事可以交付給你,首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一起去查清,這個死而複生的周問鶴到底是真是假……什麼?你問我是誰?
(那僧人臉上露出幹淨的笑容。)
貧僧是少林弟子虛睦,不過,你也可以叫我的俗名——劉給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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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之後的某座碼頭上,周問鶴被一個水手打扮的人攔住了:“你是誰?快滾!台風要來了!這裡沒船能出海!”他粗魯推了道人一把,自己卻險些腳底打滑。
“我要找第五羨台。”道人回答,“貧道已經定過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