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流言在封閉世界的散布速度。剛過了中午,屠年海臨死前的呓語已經演變出了四五個版本,一個比一個離奇。
稍微研究一下那些流言就會發現,不同版本在船上的散布情況與船員地域息息相關。
崖州水手之間口耳相傳的說法是,昨天啟航前,屠年海看到一個身長三丈,披麻戴孝的蒙面巨人順着跳闆走上船,在某些特别好事的人口中,那人甚至還打着喪幡。
同樣的故事到了福州本地人口中,成了有兩個青衣小鬼,扛着棺材撒着新絮,在陰沉的天色下哭哭啼啼地登上跳闆,而泉州籍水手則稱那口棺材沒有蓋子,而且裡面是空的。
薄羅圭發揮了他的語言長才,專程去問了一下因為人數太少而在船上抱成團的三佛齊水手和高句麗水手,前者說屠公看到一排沒有腿的人飄過跳闆,後者說屠公看到了海面上到處都是人面鳥。
當然,以上這幾個團體中,總有幾個特别頑固的,大多數時候也是資曆最老的船員,像往常一樣一口咬定,是上一艘船的夥計回來了。其他的水手大多不會把這些陳詞濫調當真,所以這一部分持“老船員回家論”的頑固分子隻能懷着委屈與怨毒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當時誰都沒有料到,此時此刻滋生而出的恐懼與憎恨會在之後讓全船的人付出慘痛代價。
不過在流言的威脅下大部分的船員都達成了共識:有不幹淨的東西上船了。有些下層船員們自發對墨舟進行了一次搜查,結果在某名新上船的福州籍水手床下找到了一個魚骨雕成的夜叉,似乎還沾過血。一個船員揭發這是福州水手專門刻出來詛咒大翁桓有齡的,這險些造成船上泉州水手和福州水手的鬥毆(桓有齡本身是嶺南人,但一直與泉州水手關系親密)。
領導層當然沒辦法接受這樣無法無天的混亂,被搜出雕刻的福州船員跟第一個動手的泉州船員都挨了鞭子。
魚一貫和唐棄擠在觀刑的人群裡,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即使船上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綱首獨孤元應還是沒有露面。負責主持行刑的是綱首的親信趙登兒,部領翟東焦和直庫哥舒雅在一旁坐鎮,其中前者的臉色尤其難看,大家都知道福州水手中的骨幹都是翟老大的人。
鞭子打完後,兩個水手被各自的同鄉背回船艙。趙登兒訓了幾句話話就讓衆人解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地結束,隻要不是聾子,誰都能聽見船上同鄉水手間的竊竊私語,其中,尤以高句麗,三佛齊和東瀛的水手最讓人側目,因為他們交談的内容别人絕對聽不懂。為了表忠心,作為趙登兒親信的廚師盧勝,在廚房門口用菜刀敲着鐵盆,含沙射影地胡罵了一頓,可惜鬧騰了半天,全船沒有一個人應和他。
第一天的混亂就這樣暫時被壓制下去了。用過哺食,水手們照例圍城一圈,對艉樓内的大佛頂禮念誦。據說這尊佛在墨舟建造的時候就被請了進來,但是大部分的船員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它,船上專門為它修建的佛堂是完全密封的,連光都透不進去,香火黃紙全部供奉在了門外。
一開始,水手們的念經表演吸引了好幾個觀衆,不過師凝與薄羅圭很快就失去興趣,早早回了艙房,隻有特别閑的魚一貫還冒着入夜前的海風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件事魚一貫沒有想到,白天還相互卯着狠的船員們,現在看起來都無比平靜,顯然,對于大佛的信仰已經壓倒了水手之間的隔閡。
“這些人樣子很奇怪嗎?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他身後響起木芳的聲音,“什麼事能比海上的平安更重要呢。”
魚一貫苦笑一聲:“你怎麼沒去念經?這種事你也開小差?”
木芳走到他身側,大大咧咧地抄起雙手:“我剛跟艄公交完班,這種事隻要裝個樣子就可以了。”
魚一貫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二副舵:“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不怕神佛的船上人。”
“在下能活到現在,從來不是靠神佛。”木芳冷哼一聲,然後他又看了魚一貫一眼,“唐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