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冰決定跟丁結骨一同回去加固工事,他問我村外還有沒有人,我遲疑了一下,才說還有宋大夫,他是本村唯一的郎中,但是手藝不敢恭維。他選擇住在村外,是因為他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
青衣客于是就我去把老宋叫進村來,如果可以,最好讓他帶上藥箱。雖然庾冷泉本人也通曉岐黃,但是大敵當前,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應當讓任何可能的助力都随時待命。
我領命離開村口,再一次回到墳包上,從這裡可以看到稀稀拉拉幾片木籬鹿角,在灰白的煙霧中忽隐忽現。不知為什麼,剪子村此刻在我眼中變得如此陌生,仿佛是一座從阡陌中寂然升起的古戰場。有那麼一霎那,我以為我看見了鄉親們的屍體在工事周圍四散躺卧,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那不過是稭稈煙塵遮蔽所造成的幻覺。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從高處看煙霧缭繞的村莊是什麼時候了,從小到大,眼前這副光景總讓我把村莊誤認作修羅場的入口。
我沒有看到馬婆,也沒有看到遊轸,他們當然不會還留在原處,但是此刻在我看來,卻好似兩人雙雙消散在灰煙裡一樣。号子聲與男人的笑聲穿透蒼白的煙霧飄過來,我卻辨不出它們的确實方向,仿佛那聲音缭繞在我周圍的每一處。恍惚之間,我感覺有個女人跟我擦肩而過。錯愕中我四下張望,沒有人,隻有厚絮一樣的煙雲,将我嚴嚴實實裹在當中,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回産生此類錯覺了,自小我就認識那女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卻能在腦海裡輕易勾勒出一個憔悴蒼白的形象,我沒有跟她交流過,卻仿佛能夠聽到她的所思所想,能夠體會她的絕望,凄楚與心如死灰。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把這件事吐露給遊轸,卻換來了他的一頓毒打。當時我給吓壞了,不是因為皮肉之苦,而是因為他兩隻眼睛裡噴薄欲出的怒火,我從未想過他憎恨我到這種程度,一直到長大以後我才領悟,他當時的怒火,是源于極度恐懼。
後來是馬婆從他手裡把我救了下來,她還請鄰村的仙巫給我招過幾次魂,她認為我一定是被地裡的女鬼迷住了心竅才會胡言亂語。然而即使當時年幼的我,也知道馬婆她弄錯了。那個女人跟鬼啊魂啊都沒有關系,我觸碰到的是一段記憶,就像是一段往事被人拿刀刻在了這片土地上,觸碰它對我的影響不會比用手撫摸一道古舊刻痕更大。我相信留下這道痕迹的女人一定确有其人,這些記憶也一定都是真實的,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掩飾她存在過的證據。那是我第一次對村莊産生懷疑,我開始了笨拙而又執拗的追查,這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個名字。
信娘。
我大步跨下墳包,沿着土路朝村尾走去,稭稈煙在我眼前蒙上一層灰白紗帳,以至于當我發現前方有人時,幾乎已經走到了他們跟前。這三個人是從灰白世界裡猛然浮現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在海霧中迎頭撞上三塊礁石,不過,我想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應該也大同小異吧。
攔在我面前的是二枝,以及孔古兩人,不知道他們在交談什麼,壯碩婦人正聽得連連點頭。
三人也看到了我,紛紛轉頭望向我這裡,三雙視線突兀地向我逼來,讓我有一種無地自容的壓迫感。緊接着,我就注意到了二枝眼中貪婪狡黠的神采,那張堆滿橫肉的臉上,興奮與得意之情正呼之欲出。
二枝面帶詭異的微笑,看着我一言不發,我迷惑了一小會兒,接着猛然間意識到這笑容背後深藏的含義,頓時,我感覺如墜冰窟。孔古二人想必是找她打聽白慕仙的消息,而她在聽完那個采花賊特征之後,定然跟我想到了同一個人。這是當然的,二枝跟我都是老樓的囚徒,我熟悉的人,她怎麼會不熟悉?
但是,這女人為什麼沒有選擇說出真相,反而朝我投來訛詐的眼神?二枝并不聰明,但是她十分兇狡,而且,是那種不計後果的兇狡。就像是深山中的狼與狽,誰都想不到為了一口吃食,這女人會把心思用在什麼方向上,又可以用至什麼程度。
“兩位老爺的提點妾身記下了,”二枝開口說,粗啞的嗓音仿佛枭鳴,“妾身也記不起是否曾見過這個人,但是,妾身自當留意。”她說到這裡,又自以為高明地瞟了我一眼,原本糙黑的臉膛因為潮血泛湧,已經轉成了紫醬色。
二枝最後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匆匆離開,剩下的兩個人,一個禮貌地朝我拱手,一個不屑地冷哼一聲,然後也雙雙遁入白霧中。現在,又落得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霧中,早先的躊躇滿志已經洩光了,隻剩下焦慮跟惶恐同我做伴。我努力想要讓自己冷靜一下,但是做不到,一個念頭反反複複地跳出來打斷我的思緒:“二枝,她要壞我好事!”
我不知道這樣茫然無措地站了多久,忽然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回過頭,看到譚梨正美滋滋地立在我的身後。
“怎麼了,魏大叔?”她一面說話,一面咂着嘴,看來,一定沒少享用馬婆的山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