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人進了靈堂,馬婆立刻指使張廣定去檢查屍身。吓破膽的潑皮隻能硬着頭皮走向靈柩,雙手合十嘟囔了一些祝禱之詞。老妪自己則在胡床上坐下,這也正是剛才庾冰的座位,她看上去真是累壞了,搖晃着身子連連輕捶膝蓋。而我則走到譚梨跟前,早先我站的位置,棺材裡的女娃再次與我面面相對,她既不憤怒,也不難過,隻是緊閉塌陷的雙眼,臉上泛着被水浸泡過一樣的青灰色。
“你們幹嘛急着找魏家寶貝?”我冷聲問,“是不是你們也知道,毛菩薩回來,你們三個一定首當其沖?”
正在丫頭身上翻找的張廣定瑟縮了一下,馬婆陰笑兩聲也不回答,她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瞧着我,隻是如今,這副嘴臉在白光下看來并無多少駭人之處,相反,它還有些滑稽,就如同兇枭頭上套了一隻皺紋堆壘的松垮面具。
“馬婆,沒有啊。”張廣定直起身說。老妪望向我的眼神頓時鋒利了許多:“說,在哪裡。”直到現在,她還是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
我默不作聲,在燈光下與老太婆對視良久,享受着她越來越呼之欲出的恐懼。最後,我淡然回答:“沒有寶貝。”
張廣定一瞬間像是化作了木雕泥塑,跟棺材裡的丫頭相映成趣,但是随即他又心有不甘地蹲下身,仔細檢查起棺材外壁。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似乎,他執意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馬婆還算鎮定,她放下捶腰的拳頭,用一種可以算遺憾的表情看着我:“小子,我跟你說過别耍花樣。”
“我跟本沒見過二枝的什麼寶貝,也許她死的時候,寶貝就跟着她走了。”
“那你……”
“我隻是想帶你們到這兒來,帶你們來看看,這裡有人,一直想見你們。”
馬婆爆出一陣嘶聲狂笑,說實話,我從沒見過這個陰險婦人笑得如此瘋癫過:“魏錯啊魏錯,你該不會以為帶我來看這個小賤卑,我就會良心不安吧!”
老妪說着站起身面對靈柩,擡手在譚梨僵硬如石的面頰上打了一個耳光,嘴裡發出不屑的嗤笑。
我無奈地搖搖頭:“你這算什麼意思?我說的又不是她。”
馬婆轉過臉來張口欲言,忽然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的視線越過我投向我的身後,皺褶密布的老臉霎時褪光了血色。
之前那股壓迫感又攀上了我的後背,随着竊竊私語,一縷縷潮意從毛孔刺入脖頸皮膚,讓我渾身既麻又冷。
“你,你後面……”
“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為什麼祠堂隻有建在這裡才不會出事,因為它們還在這裡護着祠堂,護着兇殺現場。”我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老妪,心中洋溢着三分恐懼與七分暢快,“50年來它們其實一直都沒有走,你面前的這些,早就成了毛菩薩的伥鬼,它們比誰都迫切,等着菩薩再次降臨,救苦救難。”
“張廣定,張廣定!”老妪連喊兩聲,但也許是因為嗓音太過沙啞,潑皮依舊蹲在棺材旁不為所動。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幽怨的吟唱,雖然這聲音我隻聽過一次,卻絕不會把它認錯。我滿意地長舒一口氣,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把我也帶……”
“毛菩薩正沖着祠堂過來,”我高聲打斷了老妪的話,現在想起來,這可能也是第一次我讓她啞口無言,“你要是不怕它,就跟我一起走啊。”
說完,我頭也不回,再次邁開步子。講真話,我其實不敢回頭看50年前那些鄉民,但是,我在胸中還是升起不明所以的勝利之情。
在最後跨出門的時刻,我小心翼翼地側身張望了一眼。張廣定蜷縮在棺材後面,發出女人哭泣一樣的柔弱哀鳴,馬婆則癱坐在原本的椅子上,閉着眼睛,臉上寫滿絕望,出乎我意料,她竟然保住了所剩不多的體面。我最後聽到的,是身後老妪帶着哭腔的喊叫:“兒啊,為娘來找你了。”接着,一切聲音就都被竊語淹沒了。
我站在祠堂外,環顧了一圈四周。我不知道現在村頭是什麼樣子,因為我的缺席将會讓他們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我現在還不能回去,我還有一件事要做,還有一個人需要處理。
我鼓起最後一口氣朝遊家跑去,這幾乎又要掉了我大半條命,當我終于抵達遊家門前時,已經虛弱得幾乎要癱倒在泥地裡了。
我扶着牆,用盡力氣死命拍了兩下木門,門闆回以猶如它主人一樣的粗重蠻橫響聲,不多時,房内傳出遊轸的低吼:“誰!”
“我。”我喘着氣回答,“父親,父親,是我啊,我是遊錯!”
遠方冒出幾團橘光,似乎是孔星侯的火油被觸發了。我聽到了野獸的皞叫,其中似乎還夾雜着哭喊。
“父親,是我遊錯!您的兒子!”我艱難地直起身,對着門内高喊,“我是來,勸您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