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心下了然:“好,我陪着你。”
這個房間的窗戶玻璃碎了,于是,兩人換了個房間。
薛嘉替梵澈包紮了手上的傷口,他明顯在忍痛,下唇泛白,齒痕周圍暈開一圈潮紅,像是被踩碎的漿果,唇齒間溢出悶哼聲。
雨停了,月亮出來了。
梵澈支着臉,垂下長長的眼睫,睫翼如同垂死的鳳尾蝶觸須,輕輕顫抖着,遮住了黑琉璃般的眼仁。
“那個男人,是我名義上的父親,但,他并不愛我,反而恨着我,因為,他覺得,我的出生奪走了母親對他的關注。”
“我幾個月的時候,和母親一起被綁架,雖然最後平安無事,但母親因此失憶,記不得他,他認為都是我的錯,更加讨厭我,甚至……想掐死我。”
“我在斯萊森島,刀尖上舔血的幾年,他和母親在環球旅行,一無所知,後來,我千辛萬苦回來,卻因為ptsd,差點殺死哥哥,我不敢靠近任何人,于是把自己關在畫室内,拼命地畫畫,希望能獲得片刻的安甯。”
“結果,那個男人還是不肯放過我,他和母親途徑奧都蘭,突然來到城堡,說是來看望我,其實,是來打壓我、羞辱我、折磨我……”
說到這裡,梵澈的神情變得怨恨,黑瞳閃爍着異樣的光,像兩盞幽幽的鬼火。
“我正在畫室裡畫畫,突然,門被一腳踢開,那個男人沉着臉走起來,責問我為什麼不下去迎接母親,他說我被慣壞了,一點禮節和教養都沒有,我不想理他,自顧自地畫畫,結果反而激怒了他。”
“他一腳踢翻顔料桶,然後奪過我的畫,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罵我目中無人,不知好歹,說給我最後三秒鐘,讓我滾下去,不要挑戰他的底線。”
“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碎紙攏在一起,想要拼好,但無論怎麼努力,還是一地碎片,手上也沾滿了紅色的顔料,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當雇傭兵的時候,滿手都是洗不幹淨的黏膩的血。”
“就在這時,母親進來了,她制止了那個男人,讓他别一來就鬧得雞飛狗跳的,然後溫溫柔柔地對我說,給我添麻煩了,讓我别介意,她很客氣,也很疏離,就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一樣。”
“實際上,也是如此,母親早在很久以前就失憶了,此後,每隔幾年,都會再次失憶,她無數次地忘記那個男人,忘記我,在她眼中,我隻是個長得有點熟悉的陌生人。”
“那個男人終于走了,離開的時候,還用惡狠狠的眼神瞪我。他讨厭我,我也讨厭他,真難以想象,我們體内流淌的竟然是一樣的血。有時候,我真想拿刀子把自己剖開,來個全身大換血。”
“我窩在畫室裡畫畫,那個男人帶着母親在風鈴湖遊玩,原本相安無事,可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門後,偷聽到那個男人呵斥管家,說管家沒養好我,揚言要開除管家,我立刻沖了出去,說不是管家的錯,不要遷怒他。”
“那個男人更生氣了,他說,他們才是我的父母,我不該向着一個外人,還讓管家明天就收拾包袱離開。真可笑,說是父母,其實十幾年來隻見過寥寥幾面,所謂的外人,才一直陪着我長大。”
十歲的梵澈的身影再次浮現,他坐在窗戶上,眉眼彎彎,笑容譏諷,居高臨下看着十八歲的梵澈。
“過去這麼久,你還是恨着他們啊。”
十八歲的梵澈苦笑一聲:“當然恨,直到現在,我都不能忘懷。”
五歲的梵澈盯着老舊發黃的照片,滿臉好奇,他指着上面衣冠楚楚的一男一女,奶聲奶氣問管家:“他們是誰呀?”
管家說:“這是您的父母。”
梵澈‘哦’了一聲,仔細地看着照片,想把照片裡的兩個人牢牢記在心底。
六歲的梵澈坐在閣樓裡,把白紙撕成四片,這一片是他,這一片是哥哥,這一片是母親,這一片是父親。
四個紙片放在一起,就好像一家四口,相親相愛,和和美美。
七歲的梵澈捧着一個地球儀,用紅筆圈出十七個港口,幻想自己是塊圖釘,把父母的足迹牢牢釘在北緯50°的奧都蘭。
他不厭其煩地問管家:“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我生日那天,他們能來看我嗎?”
八歲的梵澈躲在樹上睡午覺,修剪花枝的剪刀聲伴随着竊竊私語聲,清晰地傳入耳朵。
“小少爺真可憐……這麼多年,一直被關在這裡……”
“聽說……他不是老爺的親兒子……”
“我怎麼聽說,是因為他差點害死夫人,老爺覺得他是災星……”
過往的記憶再次漫上腦海,梵澈捂住腦袋,滿臉痛苦,喃喃自語道:“我不是災星……我不是……不要再說了……”
“小澈,你在說什麼?”
關切的聲音拉回了他瀕臨崩潰的思緒。
薛嘉擔憂地道:“又犯病了麼?來,讓我抱抱。”
在她溫暖馨香的懷裡,梵澈終于找回了所有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