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擡手撫上榆樹被剝去皮的樹幹,聽得奴奴在旁邊道:“皮怎沒了?信南說樹皮被剝掉一圈,樹就會枯死。阿母,這樹還活着嗎?”
她搖頭:“可能還活着,可能已經枯死了。”沒枯死也離死不遠。
“啊。”奴奴語氣很有些遺憾,仰頭看着還不算特别高大的樹,很為它們可惜,又去摸樹幹,問道:“樹皮為什麼被剝了這麼多?”
這是先前就問過一回卻沒得到回答的話。
媚低頭看看奴奴:“你真都忘了啊?”
“忘了什麼?”
媚想起那年饑荒她剝下榆樹皮用石臼舂樹皮時,那時才四歲的奴奴靠在石臼邊饞得直咽口水的模樣。
“樹皮是我剝的,饑荒時榆樹皮能充饑。”
隻是她當年并沒将樹皮全剝盡,因為她很清楚,裡中大部分人都開始用樹皮充饑時,離死人也就不遠了。奴奴那樣小,她又勢單力孤隻一個人,不能真的等着淪落到那一步才有動作。所以,很快想法子回娘家裡中找相熟的人結伴逃離,後來知曉的一些事證明這選擇也确實是對的。
她沉浸在自己思緒裡,奴奴滿眼驚訝:“樹皮那麼硬,怎麼吃?”
“不是吃最外層的皮,取靠裡那層,用石臼舂了和糧食混在一起裹腹。”
“我也吃過嗎?”簡直不敢信。
“很少,一點點。”
她那時把口糧大多省給奴奴,自己吃樹皮多些,隻是到後邊最後一點口糧也沒了,才讓奴奴吃了點榆樹皮。
孩子那時候已經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了,餓得能入口不能入口的都想往嘴裡塞。
奴奴再看那幾十棵榆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原來這些榆樹救過咱們的命呀。”
她雖沒有四歲那年的記憶,後邊卻時常問阿母的,也知道阿母和她是因為饑荒沒糧食才做了田奴。
“對,榆樹是好東西,等這片林子空出來,咱們重新種上一片。”媚拍拍她:“要給小雞找草籽往柘林那邊去,阿母要砍些枝條,仔細别被砸到,看好獾兒也别過來。”
等奴奴走了,媚一棵棵看過去,難得的找到兩三棵枝頭還挂着零丁幾片樹葉,未完全斷絕生機的,挑中最低處粗細适宜的枝條,搬了木墩墊在腳下就爬了上去,試了試,斧頭夠得着,又把木墩調得适宜些。
這一片榆樹原是新婚第二年春天種下的,那時良人一邊整地播種一邊好興緻的與她算着種榆的經濟賬——
“你看啊,咱們家園宅地大,西北邊這一片種二十二棵榆,還有大片的空地能種其他,這二十二棵榆,兩棵種普通榆樹,另二十棵都種的刺榆、梜榆。”
“普通榆樹吃莢葉,這刺榆、梜榆葉雖不好吃,木材卻好,現在種下去,長到第五年枝條就能作椽條了,斫得來賣,一根能賣十錢。待十年樹齡時,梜榆能做的東西就更多了,大小湯碗、瓶子、帶蓋的盒子,小的七錢二十錢,大的值百錢,養到十五年上,能作車毂,一副車毂三匹絹。你看看這值多少了?”
明明才隻是在一小片地上播撒種子而已,十五年後都想着了。
她那會兒笑吟吟嗔他:“是,你每日鄉裡亭裡四處跑,哪用你辛勞,不都是我的活計?”
他便涎着臉笑,湊到她身邊用手臂攬了她:“哪舍得你辛苦,辛苦活都等我回來,且每年的疏伐都可以傭工嘛,才二十來棵樹,許半捆一捆柴,裡中多的是人願意來做,你隻管安排指派。餘的柴還可供家裡用,省了多少買柴打柴的錢财和功夫?斫了的枝條每年都長,不需再種。不要人工,又不怕災害,還有比這更好的經濟?最最要緊——”
他說到這裡瞧着她直笑,而後親昵湊到她耳邊:“你知不知道,會營生的人家,家中有孩子出生便給每個孩子種下二十棵榆樹,待孩子長到能成婚的年歲,這樹也成材,可作車毂了,一棵樹可以做三副車毂。你算算,一百八十匹絹也有了,這般,不管是聘禮或是嫁奁,都勉強夠了。卿卿,榆樹種咱們撒下了,孩子是不是也該努力了——”
話到後邊聲音便隐沒在她耳窩裡。
有些事情以為早忘了的,到了特定的情境自己就能往出冒。
她舉起鐵斧,面無表情就又一斧劈砍下去,比小兒手臂略細的枝條,三斧子就一枝落地。
斧砍、斤平、鐁刮再以砺石磨砻,從半下午到月亮爬上樹梢頭,媚給斧子和鋤頭成功裝上了木柄。母子三人也在這一晚一人喝上了一小碗底細膩潤滑、米香四溢的粟米粥,特意奢侈得什麼菜葉豆子也沒加。
洗漱過後攤手攤腳躺在榻上時,齊齊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
“阿母,要是以後每天都能喝上一頓粟米粥,這日子得有多好呀。”
獾兒吃飽喝足,眼皮沉沉,嘟哝一聲好喝,貼貼自家阿母,眼簾掀了兩掀就合了下去。
媚輕笑一聲,累過之後歇下,其實舒坦得一根指頭也不想動,還是應了一句:“會的。”
月色穿過窗牖落在榻上母子三人頭挨着頭的睡顔上,說不出的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