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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襲轉頭道:“大白天的喝酒,哪是什麼正經人。”
他說的是那茶博士,眼睛看得卻是闵碧詩。
闵碧詩微微朝後仰着頭,緩解着腦後的疼,說:“白天不喝酒,就是正經人了?”
赫連襲眯起眼睛看他,“我方才怎麼和你說的?”
闵碧詩嘴角噙着笑,柔聲道:“小王爺在署裡也這樣?這麼容易被激怒,以後可怎麼辦差呢。”
“欲擒故縱?”赫連襲說,“這招對爺沒用,收收你的尖牙。”
“我不敢。”闵碧詩垂下眸,似是懼怕又似惋惜,歎口氣:“我這種人……”
赫連襲等着他後面的話,見他半晌不說,于是問:“如何?”
闵碧詩再擡頭時,眼裡浸滿笑意:“得小王爺相救,自是感激不盡。”
“你可不像感激不盡的樣。”赫連襲與他拉開一段距離,仔細打量他,“我沒說過要救你,别拿我當傻子捧。”
闵碧詩一下笑了,明知故問道:“誰敢說慰東王是傻子?”
赫連襲也明知故問地哼笑一聲,“明裡不敢說,暗裡說的人多了去。”
這時,蘇葉在門口敲門:“爺,菜好了,差人端進去?”
赫連襲直起身,道:“進來。”
門開了,幾個小厮端着承盤魚貫而入。蘇葉在外面吩咐過,這次沒人敢說話,大大小小的盤兒、碟兒、碗兒擺了一桌子,小厮們恭敬地放下菜,又躬着身退出。
赫連襲朝桌上看了一眼,離着他近的是青瓷碗羊湯配胡餅,紅柳枝烤羊肉。
離闵碧詩近的是蟹粉獅子頭,清蒸武昌魚。
擺在桌中央的是光明蝦炙,牡丹燕菜,河蚌雲母粥。稍遠的地方還放着兩份甜食,櫻桃乳酪和貴妃玉露團。
蟹粉的鮮香和炙蝦的清甜飄入鼻尖,闵碧詩忍不住朝桌上看了一眼。
赫連襲一看桌上的菜色,鼻中發出一聲輕哼,他甚至可以想象,蘇葉方才在樓下時是如何吩咐掌櫃的。
赫連襲拿起茶杯一口悶了,伸出腳尖勾住闵碧詩的椅子,拉到自己身邊——他們倆的座椅幾乎沒有縫隙地挨在一起。
“沒說完呢。”赫連襲說,“方才車上怎麼說的,繼續。”
這人就是故意的。
闵碧詩轉過頭問他:“方才說到哪了?”
“說到劉征紋的口供不可靠。”赫連襲說,“還有胡舞裡那些動作,什麼移頸、彈指……”
“魏琥的口供也不可靠。”闵碧詩防着他把話題又帶到“對舞有沒有研究”上,趕緊打斷。
赫連襲看着他。
闵碧詩呷口茶,說:“卷宗裡提到,是魏琥先做了夢,夢見有人邀他去寺裡赴宴,他醒後,循着記憶找到一座寺廟,裡面竟真的有酒宴——夢境成真。”
闵碧詩輕輕搖頭,說:“不免太過詭異,或者說,這個夢的指向性太強,似乎就在故意引導魏琥去赴宴。接着第二日,魏琥自覺這個經曆太過怪誕,于是告訴了同僚趙庫穗,正巧被前來钤印的劉征紋聽見,引得劉征紋夜裡也去赴宴。”
闵碧詩食指蜷縮,指節一下一下叩在桌子邊緣,梳理着案情∶“魏琥是否故意說出這件事,為了引劉征紋前去赴宴?之後,劉征紋又将這件事告訴同司的周邈,二人一同赴宴,還在筵席上遇見魏琥。但最後的結果是,三個人裡隻死了周邈,加一個兵部的、他們都不熟知的董乘肆。”
闵碧詩轉念一想,問:“董乘肆的人際關系查了嗎?他和戶部涉案三人是否有來往?”
“早查了。”赫連襲想着裡面的幹系,“和劉征紋、魏琥說的一樣,他們互不相識,也沒有任何交易往來——起碼明面上沒有。董乘肆在兵部混的時候,劉征紋還不知在哪個市井巷子裡打滾呢。”
“查不出來,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往來。”闵碧詩說,“這個案子一環套一環,其中定有明面上查不出的勾當。方才審問時,劉征紋提到不露手的舞姬,又說,南郊外村戶有關女鬼的傳聞。”
“從夢中赴宴投射進現實成真,到不露手的舞姬,再到南郊村戶女子被害,變成厲鬼索命,一切都似乎在把整個案子往鬼神之論上引。即使魏琥方才說,他不信厲鬼索命,但他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夢裡赴宴的地方,醒來竟真的被他找到了。”
闵碧詩一邊說,一邊往貴妃玉露團的盤子裡摸——他有點頭暈,長時間不進食手都開始抖。
那貴妃玉露團隻有孩童拳頭大小,玲珑可愛,上面沿着紋絡撒着層玫紅糖霜,糯米皮裡包裹桃丁乳酪,看起來格外誘人。
赫連襲注意到他這個動作,沒阻攔,看着他一口咬掉半個玉露團子,貓兒一樣地眯起眼睛,細嚼慢咽後喉結滾動,似乎是個滿足的表情。
——吃個玉團子就這麼滿足,未免太好養活,赫連襲暗想。
闵碧詩啜了口茶,嘴裡還嚼着糯米皮,含混道:“劉征紋和魏琥,不管他們信不信,都一緻提到了鬼神論調,似乎是在借此擺脫某種關聯。而且,夢中的事在短短幾個時辰後竟成了真,有這種可能嗎?”
闵碧詩定定地看着赫連襲,“——他們其中有人在說謊。”
赫連襲看着他嘴角粘上的紅色糖粉,問:“夢境成真,鬼魂複仇,你信這種事嗎?”
“我信?”闵碧詩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格外好看,“我若是信,這世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無辜枉死,冤假錯案了。子不語——”
他看着赫連襲,嘴角還帶着未消的笑,神色有些晦暗。
“怪力亂神。”赫連襲也笑起來,“說得好,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哪有什麼精怪報恩,厲鬼報仇的事,不過是背後有人吊着神鬼皮影出演的鬧劇罷了。”
赫連襲伸手抓了胡餅,就着羊湯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