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人時目光溫和,神色馴服,但别人一旦轉身,他那隐藏已久的不甘便會流露出來,反骨仿佛長在血液裡,所有的蠱人皮囊隻是表象,那張美麗面孔之下藏着的是一具白骨。
這是赫連襲對闵碧詩的感受。
暫不論裡面的白骨如何猙獰可怖,外面的皮囊卻實在美麗,似乎天生就有着讓人一眼淪陷的能力。
——是個妖類。
赫連襲面窗而站,就這麼想着,一下跑了神。
闵碧詩餘光掃了一眼赫連襲,他背對着他而站,伫立的背影高大挺拔,蘊含力量的雙腿隐在衣袍下,下盤很穩,是個常年練功夫的。
他和赫連襲動過手,那是在獄裡,他受着傷,病得不知今夕何夕,這傷病到今日也沒好。
他不知赫連襲拳腳如何,力量于他而言卻是碾壓性的,也許是還在病中的緣故,他現在還不是赫連襲的對手。
若再加上門口的蘇葉,闵碧詩甚至連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他得蟄伏起來慢慢等,韬光養晦才是正解。
闵碧詩轉過身,蹲在牆角邊沿着縫隙看着。
劉征紋這屋子,以前不知道如何,現在連一根耗子毛都看不見。
屋東側這邊,除了沒搬走的一張四方桌——應該是劉征紋平日伏案寫字所用,其他座椅、書櫃,連帶所有書籍賬冊,印章筆墨,全部都被帶走清查了。
木闆鋪就的地面落着厚厚一層灰,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要從這種現場搜查出什麼線索,實在為難人。
闵碧詩将東邊窗戶支起一半,陽光透進來形成一道光影,浮塵如海中螢母,在這一線光亮裡飄飄蕩蕩。
闵碧詩半蹲在地,順着光線觀察地面和牆面,地上的灰很厚,但每隔一步遠的地方,就會有一塊小小凹痕,不易察覺。
就在這時,牆外傳來一陣歡笑聲。
一群小孩子在後邊巷子裡追逐玩鬧,其中夾雜着一聲短促輕盈地口哨聲,不仔細聽根本辨不出。
小童的玩鬧聲愈大,聲音是從後門傳來的,蘇葉守在前門。
闵碧詩餘光瞥了眼赫連襲,那人靜靜在窗前站着,不知在想什麼,似乎對外面的動靜全無察覺。
一個小童拍着手唱道:“紅秋風,綠柳青,夏日打雷誰先驚?”
另一小女童清脆的聲音響起:“小暖爐,酒難燒,誰的膽小誰先驚……該你啦,快唱啊!”
小童嗫嚅着和道:“……空辜負,話孤泉,驚來告慰娘墳前……”
一聲柔軟的女聲打斷道:“說這不吉利的做什麼,重新起個頭……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5]。你們誰先來?”
這女聲明顯比其他幾個小童年歲大,約莫有十幾歲。
闵碧詩動作一頓,沿着牆縫一路挪到屋子後門,門沒關嚴,留了條縫隙。
闵碧詩回頭去看赫連襲,他還是站在窗前,望着窗柩出神。
闵碧詩輕輕拉開後門,從縫隙裡側身而過,輕巧地跨過屋後月台,幾步來到後院小門前。
一門之隔,外面小童的歡笑聲更清晰了。
方才那女聲笑起來,聲音軟軟綿綿:“這首《西洲曲》你們沒聽過嗎?那還在這裡玩,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3]。回去多看看書罷,白在這裡荒廢了功夫!”
闵碧詩把院門推開一條縫,小童們聽見木門“吱呀”聲,以為驚擾了鄰裡,三三兩兩一哄而散地跑開。
後院門楣太低,闵碧詩矮身從門縫裡出去,果然見到那群小童身後跟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發髻上纏着白紗帶,提着鵝黃襦裙跨過污水坑,與孩子們一同消失在小巷拐角。
闵碧詩低頭一看,院牆下的污水溝裡靜靜飄着兩根纏繞在一起的阿羅漢草[4],草杆上部系成結,頂部毛茸茸的青色穗絮宛如一對兔耳,草穗纖毛上沾着污水珠,像一隻垂頭喪氣的小兔。
後院裡腳步聲傳來,闵碧詩一腳把那兩株阿羅漢草踩進水溝,兔耳浸透髒水,徹底看不出形狀。
赫連襲長腿一邁跨出門檻,站在院牆下,語氣不善地問:“你在這幹什麼?”
闵碧詩從容地轉過身,說:“我有發現。”
赫連襲眉心一皺,問:“在哪?”
闵碧詩回到屋東側,将原本放書櫃旁的窗戶完全打開,陽光鋪了一地。
“看這。”闵碧詩蹲在光影旁,手指虛空中描繪出大概位置,“看見了嗎?”
赫連襲蹲在闵碧詩對面,沿着光線打量地上鋪的這層木闆。
“這屋子自從禦史台來清查過,應該就封了罷。”闵碧詩說,“周圍的落灰都是均勻的,隻有這裡。”
他指着地闆縫隙兩側陷下去的淺淺凹痕,赫連襲湊上去迎着光仔細看了看,問:“這是什麼?”
“腳印。”闵碧詩說,“這人輕功不錯,不止這裡,還有這。”
闵碧詩朝前挪了一步,指着地上另一塊地方,一層積灰在陽光照射下顯現出一片小小凹痕,形似馬蹄。
若不對着陽光根本無法察覺,且乍一看,并不像人的腳印。
“這人穿的軟底鞋,行走時隻有前腳掌着地。”闵碧詩說,“接着不知因何故,他與别人發生了打鬥。”
闵碧詩稍稍側過身,露出牆上一小塊黑色痕迹,帶出些許擦痕,同樣形似馬蹄。
不論禦史台還是大理寺查案,斷不會在地、牆留下如此明顯破壞現場的痕迹。
闵碧詩問:“禦史台清查走後,察院裡還來過人?”
“應該不會。”赫連襲說,“封條是蘇葉方才撕下的……你過來。”
闵碧詩跟着赫連襲,二人走到西側榻前緊閉的窗前,赫連襲側過身,讓東側的陽光照進來,指着窗案上說:“這裡,有兩道指痕。”
闵碧詩半蹲下來仔細打量,果然見到兩道淺淺痕迹,形似指印。
這間屋子隻在東西兩側各有一窗,他們二人進屋時,這兩個窗子都是緊閉的。
闵碧詩打開了東側的窗,西側的窗一直無人動過,那抹淺淡的指痕上浮了一層薄灰,應該是前幾日留下的,與周圍堆積的厚灰形成不易覺察的對比。
難怪赫連襲方才對着窗柩發呆,原來是那會就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有人進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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