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赫連襲第一次問的那戶人家,沒成想兩人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要在此借宿。
裡長叩着柴扉,壓着嗓子喊道:“老康,是我,開門!”
過不久,裡面傳來一聲沉悶的回應:“來了!”也是壓着聲的。
怎麼這的人入夜以後都偷偷摸摸的。
赫連襲站在闵碧詩身後,他比闵碧詩高出半個頭,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身前人的側臉,冷靜溫和,不像個茶商,倒像進京趕考的書生。
“怎麼了張裡正?”那男人一邊披衣服,一邊朝外走,“大晚上的有啥事?”
那男人看見赫連襲和闵碧詩先是一愣,接着快步走來,給裡正開了門。
裡正道:“這二位是渝州來的官商,路過咱們村想借宿一晚,正趕上我家小女女婿歸家看我,騰不出屋子,你這裡寬敞,容二位官人休息一晚,成不?”
裡正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錠銀子放進他手裡,說:“哎呀,你怕啥,我都看過他們的敕牒,莫得問題,人家急着趕路,明兒就走。”
赫連襲以為自己極有眼色,秉着錢不到位事不成的理念,當即摘下自己袍内挂着的翡翠玉佩,遞給面前那男人,誠懇道:“多謝主家。”
闵碧詩一下愣住——那玉佩是聖人賞的,這傻子竟随手給了村民,且不說别人識不識貨,就是去當鋪當,也沒人敢收啊。
但他想攔已經來不及了。
那男人被玉佩飽滿的色澤吸引,愣愣地伸手接過,裡正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
男人把玉佩在胸口衣衫上蹭了蹭,仔細看了看,點着頭說:“這個是好東西罷,你們也太客氣了,販茶這麼掙錢嗎……”
裡正尴尬笑笑,介紹道:“二位官人,老康是這的戶長,朝廷革新手實後,每十戶設一戶長,他留你們借宿一晚也是應該的,不必這麼客氣哈哈哈……”
村裡人木讷,卻也實誠。
老康收了銀子和玉佩後,趕緊拉着裡正和赫連襲二人進屋,熱情地用方言說:“你們先坐哈,還莫咥飯罷,額去弄點飯,一哈就好,額婆姨釀的酒可美,今兒剛好開壇,你們嘗嘗。”(你們先坐下,還沒吃飯罷,我去弄點飯,一會就好,我媳婦釀的酒很好。)
赫連襲的銀子終于起作用了,他美滋滋地進了門,随手拉過一張胡床坐下,打量着四周。
老康緊接着去拉裡長,道:“張裡正莫走,一塊吃酒,讓額婆姨再做幾個下酒菜……”後面是叽裡呱啦一堆土話,闵碧詩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赫連襲好像懂了。
最後的結果是,裡長推辭不過,隻得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起酒來。
酒桌是個好地方,不管在京城還是鄉下,隻要上了酒桌,就不難有套不出來的話。
赫連襲顯然深谙此道。
老康手腳麻利地炒了幾個熱菜,老康媳婦從後院搬進三壇酒,挨個撬開泥封,桌子上四份碗碟箸杯碼得齊整。
“鄉下人不講究,菜做得粗,二位貴客湊合吃,莫嫌。”老康端起一杯酒,朝大家敬了一下,“來了就是客,可别拘着。”
赫連襲根本不會拘着,舉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客氣了,康戶長。”
老康先幹為敬,下了一碗酒,對赫連襲客氣道:“哪裡哪裡,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不知二位貴人如何稱呼?”
赫連襲扯起嘴角,笑得邪性,說:“在下姓赫名書客。”他用下巴點了點闵碧詩,“這位也姓賀,名香魂。”
老康不認識字,自然也不知是哪幾個字,隻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又給自己添了碗酒。
裡長在旁邊琢磨着問:“不知貴人哪個赫?”
“在下是雙赤赫,這位是‘四明狂客’賀老的賀。”赫連襲臉上笑意更深,那點龌龊心思簡直要擺到桌面上。
闵碧詩輕描淡寫地看他一眼,腳下重踩他一下,赫連襲吃痛眉心一皺,立馬又笑呵呵地挪開腳。
裡長識字,隻是年歲漸長,眼神不大好,看東西迷糊不清,他一邊嘀咕着他倆的名字,一邊用筷子頭蘸了酒在桌上寫着。
“赫書客,賀香魂……”咂摸味兒一樣念叨了好幾遍。
幾杯酒下肚,老康大膽起來,叉着兩條腿,雙手搓着花生皮,問:“渝州那好東西多罷,你們倒騰茶葉一年能掙多少錢啊?”
“不多。”赫連襲一笑,“掙個勉強糊口的錢。”
“哎!”老康不信,貼在赫連襲臉邊,噴着滿嘴酒氣問:“你們這出手,就不像掙糊口錢的,賣茶葉要真這麼掙錢,能不能也帶帶額,額這地一天也種不下去,光役費就能壓死人!”
“做生意得靠腦子。”裡長嗤道,“老康,就你那二兩腦仁夠幹啥的,别到時賠得褲衩子都不剩。”
老康“哎呀哎呀”地吆喝起來。
赫連襲跟着一起笑:“做生意也不全靠腦子,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我們渝州夜裡能出門。”他朝老康聳聳鼻子,“好多生意都是夜裡就着宵夜談成的,哪像你們村,晚上都不讓出門,這什麼規矩?”
“誰說我們夜裡不讓出門。”老康一連灌下兩碗酒,大着舌頭說:“以前我們夜裡也是讓出門的,後來不是死人了嘛……”
裡正橫他一眼,罵道:“喝點馬尿不知天高地厚,提那事做什麼!”
赫連襲眉毛一挑,問:“誰死了?”
“哎呀,有啥不能提的,這不大夥都知道的嘛。”老康滿臉通紅,一隻手搭上赫連襲肩膀,“額們坐一塊吃酒,那就是兄弟,跟兄弟有啥不能說!”
“對。”赫連襲把杯裡的酒倒進碗裡,跟老康的碗碰了一下,又去碰裡長的酒碗,說:“來,咱哥幾個走一個!”
裡長白了老康一眼,嘴裡暗罵一句。
老康放下酒碗,邊給大家碗裡倒酒,邊說:“奏是好幾年前……得有五年了,南邊荒山上有個女的死了,那個死相呦,慘呐……”
闵碧詩暗自瞥向赫連襲,赫連襲拿膝頭輕碰了一下他,示意他不要說話。
闵碧詩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話咽回去。
赫連襲問:“誰家的姑娘?咋死的?”
“不道哇,額們都不認識。”老康說,“村裡獵戶上山打獵先發現的,聽說那女的挺年輕,是被勒死的,身上沒啥明顯傷痕,就是那一雙袖子讓血浸透了,留了一地血,看着吓人。”
“然後呢?”赫連襲問。
“然後就報官了。”老康又喝了一碗酒,推了一下裡長,“縣衙來人的時候張裡正也去了,是不是嘛,你說,那天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