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他老爹,老爹在外看着威風凜凜,回了府若是惹到永宜,他娘也是照打不誤的。
那會他和大哥年紀小,永宜還年輕,府裡經常鬧得雞飛狗跳,從早到晚不得安甯。
赫連襲想了想,說∶“我娘什麼也不做,無業。”
大娘亮了亮眼睛,捶了他一下,“那就是賢妻良母,怪不得把公子生得這樣好。”
家中女主人若是沒什麼營生,那就說明男主人的俸祿夠供養一家人。
大娘不禁對赫連襲極其全家另眼相看。
個子高,年輕英俊,家中有官,娘親賢良,雖說兄弟三人有些累贅,但瑕不掩瑜啊,定有大把大把的姑娘肯往他家裡嫁。
大娘雙手一拍,從腰後摸出幾卷畫像,呲着牙花子就朝赫連襲身邊靠。
她一邊展開畫軸,一邊随口問道∶“今兒個處暑,你娘親讓你來買鴨子回去啊?”
“不是。”赫連襲說,“我是買給家中卿卿的。”
大娘展了一半的畫軸突然頓住。
“……卿、卿卿?”她臉上抽了抽,“你……成親了?”
赫連襲還沒說話,大娘把展了一半的美人像突然“啪”一聲收回。
“成親了在這跟我說什麼,拿老娘尋開心呐?”
“你也沒問啊。”赫連襲臉上也抽了抽,“婆婆,是你先過來找我。”
“叫誰婆婆呢。”大娘白他一眼,比出四個指頭,“老娘今年才四十,四十的女人一枝花,老娘絕代芳華!”
赫連襲那張帥臉在她眼裡頓時大打折扣。
大娘一邊收着本要說媒給赫連襲的美人像,一邊罵罵咧咧地,“真晦氣!成親了早說啊,浪費老娘時間!!”
後面一個大姐立馬圍上來,拉着赫連襲說∶“哎——公子别理她,她是萬年縣的逯媒婆,沒素質得很,娶妻了又怎麼樣?”
大姐朝他一抛媚眼,“公子,納妾嗎?我這好姑娘多,都是清白出身,良籍,長得也端正……”
闵碧詩在南黎苑二樓,透過窗子朝下看。
赫連襲被一群大娘大姐圍在中間,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他想往後躲,但剛退一步又有人圍上來,還有個姑娘直接拽起赫連襲的胳膊要給他看手相,小攤販的叫賣聲一浪壓過一浪,看着倒是熱鬧。
闵碧詩半個身子籠在陰影裡,他看了看時辰,随後關上窗,出了門。
南黎苑後是條小巷,牆下碼着一排木渣鬥,菜渣泔水堆滿,髒亂不堪。
闵碧詩捏了捏手裡的紙條,沿着髒水窪朝東走。
今日晌午,他正在教崖洪寫字,一顆半個拳頭大的珠子,就這麼骨碌碌滾到他腳邊。
崖洪撿起來交給他,他從珠子的空隙裡發現了這張紙條。
——是成衣鋪裡傳來的。
闵碧詩轉過彎進了個小門。
這是個後門,進去就是個镖局飼馬的院子。
裡面走镖的,押貨的,核對單子的,所有人聲交織在一起,亂哄哄的。
闵碧詩從門口摸了個鬥笠戴上,壓低帽檐,走到馬槽一側,拿起木叉開始叉草料。
“佘叔。”他壓低聲音。
馬圈深處的老頭聽見聲音,直起腰,杵着馬糞鏟子回頭望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又繼續彎腰鏟着馬糞。
闵碧詩抱了捆甘草,打開圈門進去。
“你來了。”老佘聲音沙啞,“長話短說。那赫連襲回來和你說什麼了嗎?”
“說什麼?”闵碧詩問。
“關于闵将軍的。”
闵碧詩搖搖頭。
“有消息出來。”老佘咳了一聲掩蓋過去,“闵将軍屍首找到了,赫穆延運回京的。隻是現在不能确定,那具屍首到底是不是闵将軍。”
闵碧詩手裡動作一頓,下意識擡頭去看老佘。
“戰場生死無常。”老佘繼續鏟着地,“若真是闵将軍,你也無需傷心,我們都會有這麼一天,早晚而已。”
闵碧詩沉默片刻,才悶聲道∶“我明白。”
“我要與你說的是另一事。”老佘說,“闵将軍屍首尋回,闵宛南已‘死’,現在隻有你,闵氏隻剩下你。”
老佘又咳一聲,“不出意外的話,明日班師宴,皇帝會召你一道入宮,到時會發生件大事。”
闵碧詩蹲下身,在他腳邊鋪着幹草,問∶“什麼事?”
“你過來些。”老佘說。
闵碧詩傾身過去,老佘在他耳邊低語。
簡短的幾句過後,老佘拍拍他的肩膀,說∶“如何選擇,就看你了。”
闵碧詩臉色有些白,他沒什麼表情,似乎發現闵金台的屍首也不能讓他悲傷。
他如同一台摒棄了所有感情的機械,把手裡的幹草全部鋪完,站起身,道∶“知道了,謝佘叔。”
說完壓了壓,轉身拉開栅欄。
“小四。”老佘突然叫住他。
闵碧詩回身,透過帽沿底望着老佘。
“無論你母親,你父親,還是你哥哥們,那些事都過去了。”老佘說,“謀士以身入局,但是否入局,謀士說了算。”
闵碧詩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那些事都過去了。”——這是他在過去數年裡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
他恨這句話。
因為任何人都可以抛下這些事,但他不能。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迎接新的生活。
唯有他,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地獄。
闵碧詩看着老佘,緩緩問出了那句多年前就想問的話∶“佘叔,您說殺死兔子的人,也該死嗎?”
*
闵碧詩剛準備從後面進南黎苑,一個人突然從屋頂躍下,攔住了他。
他擡頭一看,是玉樵。
玉樵倚在門框上,開門見山道∶“剛剛我都看到了,你在那镖局的驿站裡。”
闵碧詩挑起眉,勾唇望他。
玉樵立刻挪開目光,心道這人真是妖孽,一舉一動都在蠱惑人心,偏他自己似乎毫無所感。
“别這麼看我。”玉樵努力冷酷起來,“這樣對我沒用。”
闵碧詩哼笑一聲,問∶“你想做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玉樵說,“我隻是告訴你,你剛剛去找那個老頭說話的事,我在屋頂都看見了。”
“噢。”闵碧詩不在意道。
玉樵要告訴赫連襲早就告訴了,犯不着專門來找他說。
“我可以不告訴二爺。”玉樵有些不自然,“作為交換,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交換。”闵碧詩道,“你盡管去告訴他。”
“哎你這人,怎麼不按套路出牌。”玉樵跺了下腳。
闵碧詩笑了一下,問∶“你想拿什麼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