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他們來到附近一座村莊,在村口一戶農家向主人家借宿一晚。
農家的主人劉叔,與風啟刀是認識的。将馬車引入院内後,便吩咐妻子劉嬸去收拾院子東廂的一間空房。
待車馬安頓好後,劉叔将二人帶至院落中一株杏樹下坐下,先給他們沏來一壺茶,端來一碟花生米,說晚飯的話,讓他們等一會兒。
待天色暗下來,杏樹上挂的一盞風燈點亮時,他們的晚飯也準備好了。那是一隻包在荷葉中烤的荷葉雞,一小鍋蔬菜白粥,以及一小壇劉叔家自己釀的黑米酒。
荷葉雞的香味在安靜的夜晚尤其明顯。風啟刀特地要了一隻小碗,像過去幾天那樣,撕下一隻雞腿,用小刀割成一縷縷的肉絲後,放到毛小豆面前。這樣,毛小豆顫抖的左手就能用小木勺舀起肉絲送入嘴裡了。盡管動作有些難看,而且由于手不停地抖,有時送到嘴邊的肉絲還會掉下來,但與風啟刀相處了也快一個月,知道他并不會因此嘲笑自己,所以也就不介意了。倒是此刻,見風啟刀耐心地為自己割雞肉,毛小豆心裡感激,再次忍不住說道:“風啟,謝謝你。”
這段時間,她已經說過無數次謝謝了,但仍覺不夠。雖然風啟刀讓她不要再這麼客氣,但每次想及,她與風啟刀不過陌路相遇,他卻絲毫不吝啬對她有所照顧,就讓她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動。現在的她,其實就像他人的一個負擔。
現在,大概由于烤雞實在太香了,又兼着喝了一小碗米酒,毛小豆情緒有些激動,說完謝謝後,眼眶中又溢滿淚水。她從不覺得,現在的一切理所當然。
風啟刀見她情緒波動,淡淡笑着說道:“我說過的,不用總對我說謝謝。人生其實就是由各種各樣的緣分和際遇構成。你很小的時候,我們便見過,現在又能一起坐在這裡吃烤雞,想來,就是一種緣分。”
毛小豆終于也跟着笑起來。
吃過飯後,兩人繼續坐在院子裡喝米酒。
小院裡靜悄悄的。天空十分晴朗,星星異常明亮。偶爾有小蟲子在眼前飛撲。
毛小豆看看風啟刀,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風啟,你可有猜到我爹是誰?”
風啟刀看着她,點點頭。
毛小豆垂下頭,看着擱在腿上,顫抖不已的左手,黯然說道:“我的修為是被我爹廢掉的,我的手筋,也是被他斬斷的。你和你師父将我送到青松門後,他便把我送給了半山豆腐坊的毛大娘撫養。後面,我遇到了一位師兄,他不但教我寫字,還悄悄教我修煉。後面,又發生了一些事……”說到這裡,毛小豆的聲音低了下去,想起過去,想起古山白,她的心中突然一陣刺痛,停頓一會兒,才又接着說道:“後面,這些事被我爹知道了,他十分震怒,所以才……我也是,被廢除修為那天,才知道了那人是我爹,知道了我娘姓夜,曾經好像做過一些對不起我爹的事,所以我爹怨恨她,同時也讨厭我。”
再次說起這些事,毛小豆隻覺内心晦暗無比。但不知為何,或許是因為已經對風啟刀産生了莫大的信任,或許是因為這些事本就想找個人說說,所以,她把它說出來了,雖然隻是說了個大概,但總比一直堵在心裡舒服多了。
風啟刀還是很意外。他猜測過戚鄭南很可能就是毛小豆的爹,但萬萬沒有想到亦是廢她修為、斷她手筋之人。這個爹看來真是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孩子,對她毫不留情。看着毛小豆黯然失落的樣子,風啟刀湊過去,輕輕擡起她的左手,仔細瞧了瞧她的傷,然後道:“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娘是你娘,不是你,無論你娘曾做過什麼,那都與你無關。從今以後,你隻要記着,你是要為上天賜予你的生命而活,而且還要好好地活下去。無論之後有沒有方法能夠将你的手治好,但隻要進入風潛谷,至少,今後你都不會再流落街頭,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毛小豆噙着眼淚,對着風啟刀點了點頭。一種新的力量注入到她心裡,讓她獲得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夜漸漸深了。主人家早已經安歇。風啟刀指指東邊已經點上蠟燭的房間,道:“隻有一間房,你去睡吧。屋裡應該已經備有水。我今晚就在馬車上将就一晚。”
“這這麼行?要不我去睡馬車吧,畢竟,我不怎麼占空間。”
風啟刀笑起來:“不占空間也不行。你還是睡床去。我畢竟有修為,少睡一晚沒關系。快去吧。”說完,風啟刀已站起,朝停放在後院竹棚下的馬車走去。
毛小豆便也隻好往一旁的房屋走去。
翌日天剛亮,農家小院中所有人都起來了。劉叔去給馬準備了些草料。劉嬸去廚房為所有人準備早飯。
毛小豆和風啟刀,一人喝過一碗稀粥,吃過一個烙餅,風啟刀給主人家留下幾兩銀子,然後就重新上路。
早晨的空氣十分涼爽,青山碧湖透着怡人的清新。毛小豆問風啟刀,自己能不能同他一起坐在外面。風啟刀點點頭。之後,兩人便并排坐在馬車外,風啟刀驅趕着馬匹,往昨天他指給毛小豆看的那片霧氣缭繞之地行去。
待到達看不到盡頭的大湖邊,晌午已過。風啟刀将馬車驅使至一處地勢平緩的淺水邊,下車來,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往空中抛去。便有一隻巴掌大的藍色蝴蝶,周身泛着銀光,振動着漂亮的翅膀,朝前方彌漫在水面上的霧氣飛去。
大概半炷香的時間,一隻寬敞的竹筏輕快地從霧氣中穿行而出,後方撐竿的人同樣是一身黑色衣褲,頭戴笠帽。竹筏漸漸靠近岸邊,最後在淺水邊停下。撐竿之人擡起頭,是個蓄着胡須的中年人,然後笑着看向風啟刀:“風啟,你回來啦。”風啟刀亦笑起來,道:“是的,風竹大叔。”
風啟刀牽着馬,将車拉到竹筏上。栗色的大馬顯然經常乘坐竹筏,所以絲毫不驚慌,任由風啟刀拉着,安靜地往前邁步,踏上竹筏。
毛小豆也跟着上了竹筏。
風啟刀拿出一片像是黑色樹葉的柔軟物體,對毛小豆道:“閉上眼。”
毛小豆閉眼後,風啟刀将黑色樹葉似的東西往她眼前覆去,黑色的樹葉瞬間蓋住毛小豆的雙眼,将眼睛蒙了起來。待毛小豆睜開眼時,眼周已被蒙得嚴嚴實實,眼前隻有一片黑暗。然後聽到風啟刀的聲音傳來:“忍耐一會兒,很快便會到了,如果站着嫌累,告訴我,我扶你到馬車上坐着。”毛小豆對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露出一個笑容,道:“沒關系的,我站得住。”然後便感到,竹筏開始前進了,身旁傳來悠悠蕩漾的水聲。
竹筏乃是特制,撐竿之人亦有修為,因此,行得很穩,也很快,盡管在山峰間迂回穿行,但絲毫沒有晃蕩,連栗色大馬都一直安安靜靜站着。
待繞過最後一座山峰後,竹筏直直向前,穿過霧氣,進入一座大山的腹中暗河。四周光線原本暗弱,但此時卻有不止一隻發着銀光的藍色蝴蝶在山腹中飛舞,并引導着竹筏往前走。行過差不多兩裡路後,前方漸漸出現了光亮。他們馬上就要行出山腹了。
由于雙眼被蒙,毛小豆完全感受不到周圍光線明暗的變化,也不知何時會到岸。直到竹筏突然停下,才知道,他們已經到岸了。
眼前的黑色驟然消失,風啟刀已将蒙在毛小豆眼前的黑色樹葉收走。毛小豆得以重見光明。
現在水邊倒是有了個木頭碼頭,同樣非常寬敞,從岸邊斜斜延伸到水裡。竹筏就停在與碼頭齊平處,方便馬車上下。
撐竿的風竹大叔對風啟刀說道:“代我向風揚眉那個老頭子問好。”風啟刀笑着答道:“沒問題的,風竹叔。”
風竹大叔很快就撐着竹筏離開了,漸漸消失在稀薄的霧氣中。
他們仍然是在個湖邊。他們過來的方向,隐隐有一座大山隔斷在水中,山前依舊籠罩着霧氣,隻是薄淡許多。風啟刀告訴毛小豆,谷中這邊的霧氣就是純粹的霧氣了,不再含有毒素,但還是能将進來的水路遮掩,讓人看不清來路。
他們已經站在風潛谷的谷口處了,那是一條山間的夾山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