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毛小豆醒過來後,便注意到了身體的變化。泡在泉池中,泉水溫度同體溫差不多,但有涼風般的氣流在身體内流動。清涼感最為明顯的部位是雙手手腕處。不但有一陣陣清涼如風的感覺,還帶着陣陣酥癢,仿佛許多小螞蟻在手腕處啃噬。除開手腕,先前受傷的三處大穴,也有明顯的清涼感,持續不斷的涼風仿佛形成小小的漩渦不斷地旋轉着,時不時還能感到氣流的突突震動。
毛小豆靜靜感受着身體的變化,隐隐有種猜測,但拿不準。于是對風啟刀說道:“風啟,我覺得我受傷的那三處脈穴好像也在被修複。你覺得,這會有可能嗎?”
風啟刀聞言,也比較意外,剛打算握住毛小豆的手腕,查看她體内的氣脈情況,但又立馬停下來。現在已經是第四十五天,還有四天治療就結束了。若是此時用靈力查探毛小豆的身體情況,破壞了正在進行中的修複那就不好了。所以,他及時忍住了,隻說道:“等治療結束我們就知道了,再耐心等兩天。”
毛小豆點點頭,順便動了動身體,稍微調整了下姿勢,感歎道:“如果可以整個兒地泡到泉水裡就好了。我以前想象中的泡湯泉就是那樣的,把臉都埋進水裡,整個人泡得白白嫩嫩。那樣應該感覺很不錯。”
風啟刀笑起來,道:“原來你想這樣泡泉。如果你不介意變成綠人,在這裡你就可以體驗一下。還記得我先前教給你的閉氣口訣嗎?”
毛小豆連忙點點頭。
“那好,準備。”
風啟刀說完,手腕在水下一動,收回了靈索,然後帶着毛小豆從石台上滑進了泉池中。
泉水很清,還泛着淡淡的綠色。他們落到水中後,仍然睜着眼睛。
風啟刀在水下看看,仍用靈索穿過石台下方的中空部位,縛住毛小豆的腰,然後壓住她的膝蓋,這樣,毛小豆就坐在了水下,緊閉着嘴,對風啟刀露出一個笑容。毛小豆的手雖然會朝上浮,但不會露出水面。而且,現在她已經能夠控制兩臂,就稍稍用了點力,把上臂控制在身側,任由小臂在水中浮動。
風啟刀坐在毛小豆右側,于是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的右手。右手手指已經較之前張開了一些,不再像雞爪似地籠在一起了。風啟刀轉過臉來,朝毛小豆露出一絲欣慰的笑。
水波微漾,綠光閃耀,風啟刀的黑發散開浮動在身後,那一個笑使滿池泉水瞬間生光,像是有陽光穿透下來。
毛小豆呆愣了一瞬。又連忙收回視線,垂下眼眸,目光剛好落在風啟刀壓住她膝蓋的左手背上。手背連同露出的手腕上,紫褐色的嶙峋疤痕赫然入目。毛小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垂下左手臂,用指頭輕輕觸碰着那些起伏不平的疤痕。
風啟刀的手,微不可見地動了一下,本能地想要縮回去,但最終忍住了,保持沒動,任由毛小豆帶着一絲小心翼翼,輕柔地觸碰。在水下這個奇妙的時刻,他也不知道為何,竟然不再介意自己醜陋的疤痕被人觸碰。或許,在水下這個密閉的空間,周圍的泉水隔絕掉了某些不必要的敏感?或許,因為水下的物體多少都有些變形,不是真實的面貌?
亦或許,在他的内心深處,自從失去父母以後,就一直在渴望,有一天連同這些疤痕一起,仍然能夠被人溫柔以待。而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毛小豆猶豫了會兒,終是輕輕掀起風啟刀的衣袖,讓小臂完全露出來。凹凸不平的深色疤痕布滿整隻左臂,看起來特别不真實,像是戴着一隻褐色的爬滿蜈蚣蚯蚓的長臂手套。毛小豆看着那些疤痕,不覺駭然,隻覺沉重。她想起來,曾經還在青松門的半山時,有次在豆腐坊,不小心被燒得通紅的木柴燙到手,那種皮膚灼熱火辣辣的痛感令她很長時間都難忘。那還是及時擦了燙傷藥的情況。她想,當年被火燒傷的風啟刀,那該是多痛。一個十歲的孩子,不但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還要經受身體之痛,那該是多麼難以承受的事啊。十歲的她在幹嘛?那正是她最為天真爛漫的年紀,有幹娘對她好,半山整個廚房的人幾乎都對她好,她整天活得無憂無慮,還遇到了山白師兄。無論如何,十歲的她,那是她最為快樂的人生中的一段。可風啟刀不同,他自十歲起,便開始承受很多孩子都不需要承受的痛苦了。
毛小豆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溫柔的情感,這種情感帶着她,用手指在風啟刀的手臂上輕輕描繪着那些疤痕的形狀、走向,就像在描繪一幅畫。她感受到風啟刀的視線和無聲的詢問,擡起了頭。
風啟刀:小豆,你在做什麼?
毛小豆:風啟,這些疤痕一點都不駭人,真的。
風啟刀:也許最駭人的不在手臂上。
毛小豆:那你願意給我看看嗎?
風啟刀沒有表示,垂下了眼眸。
面具遮住了風啟刀眼睑以下的部位,兩頰完全被遮住,下方是一張棱角分明厚薄适中的嘴唇。面具看不出材質,很薄,帶着一些淡淡的紋理,應該是特别煉制,所以和風啟刀的臉型完全貼合。毛小豆意識到,這還是自己第一次仔細打量風啟刀的面具,而他亦沒有回避。
過了一會兒,毛小豆收回左手,看向風啟刀,又朝上指了指。
風啟刀于是收回靈索,先讓毛小豆的身體自然地浮上去。他仍然在水下,将她的雙腿縛在石台的中空之處,然後才上去,仍同原先那樣同毛小豆一起坐着,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後,毛小豆突然說道:“風啟,等我的手好了,回去我就做豆腐和豆漿給你吃。”
風啟刀答道:“好。”
第四十九天的時候,池中的水隻剩了一點微微的綠光。待四十九天一過,整池水都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清澈無比,隻泛着一絲清光。
風啟刀收回靈索,對毛小豆說道:“我先上去。等我穿戴好,會到外面通道等你。你再慢慢起來。”
毛小豆點點頭。轉過身,背對着風啟刀,浮坐在池水上。
不一會兒,風啟刀的聲音傳來:“小豆,我好了。先過去了。”
等身後安靜下來時,毛小豆這才按捺着激動的心情,看向自己的雙手。然後,幾顆滾燙的眼淚流出來,落進池中消失不見。
風啟刀已經走出白石洞,穿過通道,站在那天他們下來的出入口處,仰望着直深的通道。通道上方,有一小塊彌漫着霧氣的天空。此時正是白天。待聽到動靜收回視線,轉過身來,見毛小豆正穿過通道朝他走來。
那不再是之前那個頹靡自卑的毛小豆。雖然還是樸素的淡藍色衣衫,仍然戴着帽子,因為頭發仍然很短,但精神面貌已經煥然一新。朝他走來的,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秀麗光潔的少女,見到他時,微微垂下了明亮的雙目,渾身洋溢着一種有所收斂的激動與喜悅。她的左手握着已經恢複成原型的赤蛟劍,右手握成拳狀垂在身側。
走到風啟刀面前時,她向他伸出右手,手心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