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沈天聞的質問，戚鄭南無言以對。沒錯，對沈清婉的死，他确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不是他對夜飛雪生了情念，心中放她不下，怎會在雪杄山贈她秘牌！若不是贈了她秘牌，她又怎會專程深夜前來！若不是他未在中了藥後第一時間摒棄妄動心念，又怎會與她……事實就是，若那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一直待在後院，即使夜飛雪想要下手，也不可能有機會。錯，都是他的錯！
之後，沈天聞對戚鄭南丢下一句話：“清婉嫁入青松門兩年時間不到就遭遇如此橫禍，戚鄭南，你既不配為人夫，更不配擔任青松門掌門！”說完，沈天聞将衣袖一甩，帶着怒火和沉痛離開了青松門。
沈天聞返回紫杉門，立即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便是在整個修行界，發布了追伏殘忍殺害沈清婉的入魔女子夜飛雪的伏誅令；第二件便是向三門二派正式提議要求戚鄭南退出青松門掌門之位。
于是，青松門掌門夫人遇害一事很快就為修行界所知，并引發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議論。而第二件事，雖未公開傳之，但多少還是有消息走漏，于是成了修行界暗中議論之事。
青松門得知此事後，除開戚鄭南的所有人，成日天憂心忡忡，心情壓抑。那時，沈清婉的遺體已被靈火焚化。戚鄭南整日待在沈清婉的房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心情沉郁，态度消極。原本不愛哭的孩子，像是感知到了什麼，那時起，便常常哭。看着還那麼小，就失去了娘親的孩子，戚鄭南對夜飛雪怨恨到了極點。
他恨夜飛雪為何如此任性、自私，做事極端狠絕，不惜毀掉自己也要毀掉别人。之前，終究是他錯看了她！
所以，紫杉門在整個修行界發布針對夜飛雪的伏誅令，他對此未有任何表态。實際上就是默認了紫杉門的做法。
那時，包括古越和高鳳萍在内的同輩師弟師妹，多少都看出來了，遭此變故和打擊，戚鄭南早已經對掌門一位不再留戀，也不打算為自己申辯，隻是在等二門二派的表态而已。倘若二門二派達成共識，認為他确實不再适合擔任青松門掌門，建議更換人選，那麼，他多半是會照做的。否則，一個得不到其他門派認同的掌門，不但以後諸多事務無法順利開展，還可能影響門派今後的發展。
這時，原本早已經隐退，長年隻待在山中閉關的三位青松門師叔級前輩，在閉關将近二十餘年後，再次出關，不為其他，隻為出面保下戚鄭南。三位與童山真人同輩的前輩，聯名寫了一份聲明，送呈二門二派，表明：戚鄭南擔任青松門掌門，乃是整個青松門的選擇，其能力資格不亞于曾經任何一位青松門掌門，他們并同其他青松門弟子均認同由戚鄭南繼續擔任青松門掌門；雖然此次事件令人震驚、悲憤，但此事終究隻是一件家事與私仇，不應将其上升為針對青松門掌門乃至青松門今後發展的嚴重事件，故此，還請二門二派審慎斟酌，同時對紫杉門掌門痛失愛女表達深切的同情與哀痛，也請沈掌門節哀。
聲明送出後，原童山真人的二師弟，也就是戚鄭南的二師叔，特地來見了戚鄭南一面，同他詳談一宿，勸導他，既然事情已經發生，現在青松門又正值危難之際，他應當從青松門的大局出發，積極面對并處理此事，切忌沉湎悲憤自責的情緒中，耽誤了大事，辜負童山真人對他的期待，以及将整個青松門交托與他的信任和認可。
末了，老人看着他，微微笑着道：“阿南，你可知道，你師父在離山之前，曾到洞中與我一叙。那時，你師父曾對我說，他看你什麼都好，但畢竟還很年輕，劫難不夠，估計繼任掌門之位後，會很快經曆一劫。然後拜托我，若是他下山後，你遇到任何危機之事，請我和其他師叔務必出關保你一保，這樣，他才能放心離開，無牽無挂去做他的逍遙老人。”說完，老人捋着白胡須笑了起來，“所以，阿南，這一切其實早已注定。已發生的，再無法改變，但可以選擇，接下來如何面對，以渡過危機。”
老人說完，站起身來，打開議事堂的門，走到外面院子中，看着天邊的紅霞，歎道：“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絢爛的朝霞了。可太過絢爛的東西，終是不長久的。”不一會兒，轉身看着已經跟出來的戚鄭南，道：“好了，阿南，該做的我們幾個老人都已經幫你做了，接下來，如何選擇如何做，就看你的了。越是這樣危難的時刻，越是需要多想想，曾經你師父對你的種種教誨。無事不能磨煉人，有事才是真正考驗人的時刻呐。”說完，已經運起修為，準備離開了。
戚鄭南心下震動，懷着感激之心同老人行禮道：“師叔的教誨，阿南受領了。多謝二師叔。”
衣着樸素，隻一身灰袍的老人笑呵呵地點點頭，口中吟着“世上本無事，念起萬事生，有執萬事迷，離執心即明”，漸漸遠去了。
旭日完全升起時，戚鄭南将古越喚來。自那天起，戚鄭南正式恢複處理門派事務。
而二門二派那邊，原本，若非這件事關涉紫杉門掌門之女，也不會上升到要青松門換掌門的程度。大家其實都很清楚，各門派的掌門人選，向來是由各門派自行做主，畢竟，誰最适合擔任掌門，隻有各門派自己清楚。但此事畢竟已由紫杉門提出，其他一門二派雖覺事情乃是由私人感情糾葛引發，尚不至此，但礙于紫杉門是大門派，沈天聞也算得年長的前輩，所以，一時間竟是無法決斷。
這時，青松門三位前輩的聯合聲明送過來了，聲明中所言與一門二派所見略同，因此，在随後二門二派舉行的商讨中，同樣算是年長前輩的黃楊派掌門吳葛翁便首先勸了勸沈天聞，接着火棕門掌門伏雷遠、紅楓派掌門張端陽也紛紛開口附議，并強調，戚鄭南自擔任青松門掌門以來，于門派事務方面并無過失，門中弟子對其也是認可有嘉，此次事件，從性質上來說，定性為私人性質比較妥當，不宜上升至門派層面。
沈天聞雖對戚鄭南有氣，但氣歸氣，惱歸惱，畢竟也是修行界中的前輩，是非黑白還是分得清的。當初若非對戚鄭南十分認可，又怎會将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他。說來，他氣惱的其實不是戚鄭南的能力和資格，他氣惱的是，為何穩重有度的戚鄭南會招惹上夜飛雪這樣行事極端的女子，最後還帶害了自己的女兒。所以，于私人層面，他沈天聞不會原諒戚鄭南，但于門派層面，既是青松門的前輩、其他一門二派都如此開口了，他亦不會再固執己見，否則，最後他可能會變成其他門派眼中公私不分、公報私仇的代表人物。
至此，是否建議青松門更換掌門，也就有了定論，二門二派對此事就此按下，不再另提。隻是，自那時起，很多年間，紫杉門再不與青松門往來，以前兩門派之間，頻繁進行的弟子交流活動也再未有過。直到後面，因為戚雲琳的存在，沈天聞時不時會派人來将孫女接去紫杉門小住，而每次前往紫杉門，戚鄭南也總是會派至少兩名弟子同去護送，漸漸地，雖然沒有明說，但兩大門派的弟子間終究還是恢複了往來。隻是，沈清婉一事始終像根刺刺在沈天聞心中，從此之後，他對戚鄭南，隻有公事公辦的态度，再無曾經的熟稔與親近。
那一年，随着傳聞夜飛雪身受重傷，已不治而亡，事件的風波漸漸平息。而那一年，自事情發生後，戚鄭南再未下過山，隻日常專心教導弟子，并照顧還很幼小的戚雲琳。聽聞夜飛雪身亡的消息時，他的心中無波無瀾，仿佛那隻是一個跟自己從未有過瓜葛的陌生人。
原本以為，一切會這樣慢慢平靜下去，卻不想，第二年的四月初，完全預想不到的一個孩子，被送到了青松門。
看着被一老一少送來議事堂的孩子，戚鄭南死死握着夜飛雪那封臨終前草草寫就的血書，原本已經平息下去的驚怒和怨恨再次湧上心頭。不錯，這就是夜飛雪，總是會讓他措手不及，防不勝防！即使人真的去了，卻還要送個孩子來給他，以時時提醒他曾經都發生過什麼嗎？以讓他今後都不得安甯嗎！夜飛雪啊，夜飛雪，我戚鄭南這一生遇見你，是最大的失誤，也是最大的錯誤！
見戚鄭南神色異樣，久久不願接過孩子，而送孩子來的人，也不方便讓他們久留在青松門，同在一旁的高鳳萍終是上前，将孩子抱了過來。待送孩子的人離開後，高鳳萍同古越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古越上前斟酌着說道：“師兄，孩子既是送到了青松門，若是再将其棄之不顧，恐有違宗門諸事向善正義存心的行事原則。不如，就說孩子是山門外撿到的，先将孩子送去半山，請豆腐坊的毛大姐代為撫養，等孩子大些，再做其他安置。”
戚鄭南的神色這才漸漸緩和下來，道：“師弟，就照你說的去辦吧。孩子的來曆，你二人知道即可，再不可讓其他人知曉，以免又生出其他風波。”
古越和高鳳萍忙道：“師兄請放心，此事我們定不會洩露半分。”說完，二人便離開議事堂，由古越将孩子送去半山的豆腐坊，交給了那時的毛大姐。
之後，對于那個孩子，戚鄭南未再過問過。直到後面古越來請示，毛小豆是否能成為非門派弟子時，戚鄭南才猛然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八年，而這世間，還有一個同夜飛雪有關聯的人存在。
五年前，在雲崖洞看到古山白同毛小豆忘情相擁，那一刻，戚鄭南的震驚不亞于當初知道夜飛雪殺害了沈清婉時湧起的情緒。當初，夜飛雪毀了一切，現在，她生下的孩子還要來毀掉他最為重視的弟子嗎？
原來，在他心中，早已将夜飛雪，連同與夜飛雪有關的一切，視為了洪水猛獸，視為了比彘奔險境中，最兇的兇獸還兇惡的存在。
想及此，戚鄭南再次深深歎息，想他戚鄭南，這一生，未曾懼過任何兇獸險境、妖魔鬼怪、邪魔惡氣，卻隐隐畏懼着一個人。這個人曾經說過，她會恨他的，但最終，卻是他帶着對她的怨、恨、懼，過了二十年。
而他對她的怨、恨、懼，又有多少是因為，那個人曾深深闖入到他心中，最後，又深深地傷害了他。
***
濟鼎峰的夜已經很深了。不知不覺，已是下半夜。暗藍的夜空中，星辰依然耀眼無比，如同戚鄭南心中，被掩埋在黑暗角落中的種種記憶。
若是他可以選擇，他希望，是她，帶着對他的恨意，好好地生活下去。
讓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
夜空的星辰突然隐沒不見。那是黎明即将到來前最為黑暗的時刻。
這一夜，即将結束。
戚鄭南看着突然變得暗黑的天空，落下一聲沉沉的歎息，轉身返回掌門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