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修行界中,無一人到過寂北荒地。這個地方,雖不至于提之令人色變,卻如同傳說中的存在,會讓人覺得不太真實。就好像,這個地方其實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隻屬于遙遠的夢境。那裡畢竟是為人世遺棄之地,是任何有生命之物乃至冰雪都不願沾染之地。雖有日夜更替,卻無四季之變,終年酷寒,常年陰天。太陽、月亮、星辰之物,都以雪域盡頭的雪澗深淵為界,同寂北荒地劃清了界限,從不光顧那個地方。
因為從未有人去過,因此也沒人知道,寂北荒地上,終年覆蓋着厚厚的灰色物。據說千年前,上界對這片地域注入清氣後,随着魔氣消除殆盡,終于有了日夜輪轉的荒地,下了一場大雪。大雪持續數月,落下後,不但沒有融化,也未結冰,還變成了灰色,從此覆蓋在荒地上,與始終灰蒙蒙的天空,兩相映照。
廣袤的荒地中,除了死亡一般的寂靜,再無其他任何聲音。除了座座聳立的黑色大山,再不可見其他存在。
寂北荒地本是浮世大陸的極北之地,荒地再以北,便什麼都沒了,隻有一片終年不散的濃霧。濃霧彌漫虛空,無邊無際,據說,若是進入霧中,便會從這個世上悄無聲息地消失。陸地的盡頭,似乎也是生命的盡頭。
不過,最近幾十年,從未有生命出現過的荒地,偶爾還是會有一些動靜。比如,荒地上空偶爾會飛過一隻黑鳥。黑鳥快速穿過大片死寂的灰色大地,越過座座沉重的黑色石山,然後進入一處峽谷,很快消失不見。
而這個夏天,向來無人涉足的荒地,将前後迎來兩波不速之客。最先到來的,是夜無虞和風啟刀。緊接他們而來的,是共計四十人的門派弟子。
三門二派對此次前往寂北荒地十分重視,考慮從未有弟子去過荒地,荒地面積廣大,可能暗藏種種未知兇險,經商議後,決定,由青松門、紫杉門、火棕門各派十名弟子,黃楊派和紅楓派各派五名弟子,共計四十名弟子,前往寂北荒地一探究竟。衆弟子啟程之日,同樣數量的另一批弟子,則啟程前往雪杄山,準備對雪杄派的廢墟遺址進行靈火淨化。
夜無虞和風啟刀離開北原城後,便一路北上。兩天後,兩人穿過普通人再不會進入的極北林海,越過那片半結冰的冰湖,來到了雪域邊緣。雪域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已經結束,隻還微微飄落着一些細雪,但無礙繼續前行。兩人于是馭使着飛行盤,繼續往北而去。
下過暴風雪的雪域,比之前更為潔白,色彩更為純淨,地面和山峰上覆蓋的皚皚白雪,閃耀着比之前更為晶瑩的白光。
他們走走停停。雖說白天的雪域隻零星飄落一些細碎雪花,但入夜後,仍時不時會降下一場大風雪,阻斷前路。
北上的過程中,在某個白天,他們身後突然出現一片被寒風裹挾而來的雪花。夜無虞警敏地轉過身去。雪花始終沒有靠近過來,同他們的飛行盤保持着一段距離,跟随了一會兒後,便消失不見了。
待穿過大片被凍結起來的冰湖後,前方的雪域,再無山峰雪丘出現,眼中所見,隻有完全看不到盡頭的白色。
真正一望無際的白色。
景色變得單調,四周漸漸看起來全都一樣,覆蓋白雪的大地顯得無邊無際,像是不會結束似的。天氣還未晴開,天空泛着灰白。沒有任何可以用作參照物的東西,隻能依靠錨位磁蟲來定位方向。盡管如此,還是容易産生錯覺,仿佛他們無論怎樣前進,其實都一直在原地打轉。而雪地持續發出的耀眼白光,漸漸開始讓人頭暈目眩,甚至心翻欲嘔。若非修為深厚,能及時安定心神,這片雪地必定會讓人陷入瘋狂,神志混亂。
他們在這片單調的雪地飛了五天。
這時,前方的景色才開始顯出不同來。
最遠處,似是出現了一條極細的黑線。随着不斷接近,黑線越來越顯眼,然後他們漸漸看清了,那便是橫亘在雪域盡頭的雪澗深淵。
深淵像大地裂開的一道駭人深口,極深、極長、極寬。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左右兩側的盡頭,最為詭異的是,也看不到對面。深淵往下,一片深黑,似是直通地底,兩側的石壁亦是黑色。淵中氣流仿佛凝滞,沒有任何氣息從淵底傳來。
原本一直在前帶路的錨位磁蟲在雪域邊緣停下,不再前進。
夜無虞和風啟刀也不敢冒然越過看不到對岸的深淵,也在雪域邊緣停下。
風啟刀對着深淵上方抛出一隻幻影蝶。閃着銀光的藍色蝴蝶,扇動着翅膀,往前飛去。剛開始毫無異常,但飛了一段距離後,幻影蝶突然在空中停下,不再往前,突然轉往下方飛去,很快就消失在看不到底的暗黑中。
兩人倍感意外。
風啟刀又抛出一隻幻影蝶。結果同先前那隻一樣,幻影蝶飛出一段距離後,不知何故,不再前進,改往深淵中飛去。此種異常舉動,在兩人看來,不啻于自投羅網的自戕之舉。
但是,風啟刀抛出一道靈力,靈力卻直直往前而去,中途并未自動改道,最後消失不見,隻是因為距離過遠,如同深淵看不到對岸一樣。
“這片深淵存在某種古怪,但具體不得而知,而靈力看起來不會受到影響。”風啟刀說道。
夜無虞想了想,道:“若是我們一直站在這裡,永遠都不會知道具體是何種古怪。風啟,要不我們試着過去吧?”
風啟刀沉吟片刻,确實,目前也無其他可以确保萬無一失的方法,要去寂北荒地,此處深淵又是必經之路,終是點點頭,道:“也隻有如此了。我們分别馭劍吧,若是發生什麼,彼此可以靈活應對。”
夜無虞點點頭。
兩人各自喚出靈劍,往深淵上方行去。
看起來一切正常。
深暗的深淵,并無任何異常動靜。
行出一段距離後,夜無虞忍不住好奇心,往下方看了一眼,然後愣住了。原本以為是深黑不見底的深淵中,卻出現一片位于半山腰的房屋群落,四周綠樹環繞,山景嘉祥,一個熟悉的矮胖身影,系着藍色平布圍裙,雙手端着一個裝滿黃豆粒的筲箕,正從其中一間屋子走出來,然後停下,擡起頭,正正看着夜無虞,道:“小豆,你又跑去哪裡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幹娘?”夜無虞又驚又喜,立即就要馭劍往下沖去。
“無虞!”風啟刀的聲音傳來,同時,夜無虞的手也被風啟刀死死拽住。
夜無虞被這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忙看向風啟刀。
“無虞,不要往下看。我們快離開這!”
話雖如此,夜無虞還是忍不住再次往下方看去。剛才出現的青松門半山景象以及和藹的毛大娘均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無比巨大的堆疊着黑色皺褶的臉,口鼻雖不可見,但兩隻眼睛足有房屋大,散發着能夠蠱惑人心的幽幽綠光。大概是知道蠱惑已經失去效力,巨獸邊盯着夜無虞,邊緩緩退回到下方更深的黑暗中,漸漸消失不見。夜無虞倍感驚駭,不再耽擱,忙同風啟刀一道,加速往前行去。
半炷香的時間後,前方終于出現一片灰蒙蒙的廣袤荒原。
兩人在荒原落下。再次轉身,雪域早已看不見,隻有那道下方藏有不知名巨獸的深淵橫亘在眼前,像一道将他們同人世完全隔絕開來的異世深壑。
夜無虞心有餘悸地說道:“風啟,剛才那是什麼?莫非,你什麼都沒看到?”
風啟刀确實什麼都沒看到,因為他未往深淵下方看。兩人本來是并肩勻速前進,但中途夜無虞卻突然停下,風啟刀忙跟着停下。隻見夜無虞正失神般愣愣看着下方深淵,緊跟着,喊了一聲“幹娘”,便要往下沖。風啟刀立馬反應過來,定是深淵下方出現異象,連忙一把拽住她,同時忍着無端升起的巨大好奇心,未往下方看。
聽夜無虞講完兩次看到的景象,風啟刀道:“第一次出現的,明顯是幻象,目的就是引誘人往深淵下方去。”
夜無虞點點頭,“估計就是那兩隻巨眼制造出的幻象。那兩隻眼睛,似乎能映射出人心中仍有牽念的東西。我在青松門半山同幹娘生活了十五年,幹娘是我之前的人生中,與我最親的人,而如今,再不能去山上探望她一眼。”說完,透出幾分傷感。卻又很快恢複正常神色,道:“卻不知,那兩隻幻影蝶看到了什麼,居然也往下飛去。”
風啟刀看着夜無虞的情緒變化,本想開口安慰,但話還未說,見夜無虞已經恢複,于是隻回答她道:“說不定是看到了風潛谷。”
夜無虞點點頭,道:“恐怕是的。”
兩人轉過身,馭劍升到空中,眺望前方廣袤的灰色荒地。
如同雪域一樣,荒地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頭。沒有風,卻同樣寒冷。雖是白天,天空卻是灰色的。不遠處,有大片奇形怪狀的枯木,極遠處,有參差起伏的黑色山脊。除此之外,便是覆蓋在地面上,厚厚的灰色沉積物。
夜無虞抓起一把灰色物,湊近仔細地看了看,倍感意外地說道:“這是,灰色的雪?”
确實是灰色的雪,不會融化,不會結冰,六角形的冰晶體清晰可見,永遠保持着落下時的形态。
“果然不愧是荒地,看起來如此沉寂,沒有任何生命氣息。雪域雖然寒冷,但還有生靈存在。”風啟刀歎道。
“而且,如此廣袤。若是尋找邪魔之氣,都不知該往哪裡下手。”夜無虞蹙眉道。
“若是想在此片荒地隐匿,恐怕隻有最遠處的黑色群山最為适宜。我們就先去那附近吧。”風啟刀看着極遠處,說道。
“但風啟,我們就這樣過去,會不會太過顯眼了?若是真有邪修藏在這裡,豈不是太容易發現我們了?”
夜無虞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在灰茫茫又空曠的荒地中,她和風啟刀,一個一身淡粉色衣裙,一個一身黑色長衫,是唯一有色彩的存在,再加之馭劍會有銀光,隻要他們一動,就是兩道極為明顯的移動靶子。可他們之前未想到荒地是這個樣子,否則的話,提前換身灰袍可能會好一些。
風啟刀想了想,道:“我們先去前方,從那片枯木林中穿過。過去後,再看情況定。”
兩人很快就來到枯木林前。原本應該是深褐色的樹幹,大概因為在此屹立了久遠的歲月,幾乎已經炭化,變得十分冷硬,顔色深暗,表面光滑,不再像樹,倒像鐵鑄的擺設。
風啟刀抛出錨位磁蟲,和夜無虞兩人跟着磁蟲,在枯木林中穿行。
待穿過枯木林,暮色竟然已經降臨。枯木林面積确實不小,但寂北荒地的白天,看起來很短暫。
風啟刀道:“荒地太過空曠,沒有任何遮掩和藏身之處,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們其實都難以避免被發現。既是如此,我想,不如我們就連夜趕路,盡快到達黑色山脈處。可盡量壓低劍勢,避免劍光在空中太過耀眼。”
夜無虞同意道:“好,就這樣。”
兩人于是低低馭着劍,往前行去。
靈劍大概平時在空中飛慣了,突然要低空飛行,而且低到幾乎要貼着地面的灰雪,顯然很不習慣,也不想如此,時不時便會忍不住騰起,然後又被兩人迅速按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