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種寂寥的擴張中容納了風聲、水聲、鳥聲和林葉拍打聲。清寒的空氣将他緊緊環繞,轉而繞去,輕撫,空曠。
某個乍現的瞬間,風吹皺了水波,水汩汩地跳躍着,鳥順風而上,抓握着竹木的枝幹婉轉鳴叫,林葉在柔風中噼啪地碰到彼此。
一切的聲響、微寒和輕柔都聯通在一起,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放大的泡泡,他的神識落在每一種觸覺、嗅覺、視覺上,他吐納着世界。
一股寒涼的水流從腹腔向上攀爬,順着脈絡灌入四肢,又繼續攀升,準備沖向顱頂。
“叩叩。”
忽如其來的敲門聲沖斷了水流。
柳群玉從入定中驚醒,才發現天光已晚,屋内黯然。
“有事?”
他冷聲問。
入定時他也發現了在山上鬼鬼祟祟的明易,但他實在厭惡此人,便未曾将頓悟的神識落在這家夥身上。
沒想到,這家夥居然來敲自己的門。
明易的手指瑟縮了一下,他躊躇道:“大師兄,我……今天看你似乎心情不太好,所以……想來問問師兄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我……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夜風微涼,寒氣黑洞洞地浸透了他的衣襟。明易攏了下衣服,又縮了縮脖子,不安地看着仿佛鬼魅一般的竹林,下意識又貼近了門扉。
柳群玉調整呼吸,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沒想到今天的明易還挺像個人。
他從榻上起身,打開門。明易被吓了一跳,抖了一下,很快,又綻開笑容,眼睛亮瑩瑩的,像是藏着什麼寶藏,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寶石的反光。
“師兄!”明易的聲音充滿了愉快和高興。
柳群玉環着手,耐心道:“我沒事,不必擔心。你怕黑嗎?”他注意到明易似乎有些膽怯地瑟瑟發抖,隻不過,明易靠着門邊,又似乎用力克制,便将抖動維持在一個細小的弧度中,像蟬翼的抖動一樣不易察覺。
“有一點……師兄這裡好黑,我看不到月光,有點害怕。”明易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看了看手心的東西。
柳群玉這才發現他好像捧着什麼東西。
明易舉起手裡的東西,想獻寶一樣舉起來,捧到柳群玉的眼前。柳群玉探頭過去,湊近了定睛一看,與一對蟲眼大眼瞪小眼。
隻見這隻螞蚱動了動,似乎要跳起來了。
“啊!”
柳群玉驚叫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手疾眼快地砰得一聲關住了門,一身冷汗,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看到了什麼。他湊近了一隻螞蚱,那隻螞蚱還要跳到他臉上。
他早該知道的,明易這個家夥隻能偶爾類人,平時根本不做人事。
他剛剛居然還對那家夥起了一點憐憫心,真該死!
門外明易還在驚呼:“師兄?怎麼了師兄?”
“帶着你的破蟲子給我滾!”柳群玉吼道,“别讓我在融月峰上再看見你!滾!”
明易膽怯地縮了縮,看着手裡乖巧的小螞蚱,失落地看着螞蚱的小眼睛,呢喃道:“我好像又搞砸了……”
難得的一線月光鑽出林子,落在門扉上,照在掌心的螞蚱身上。
明易回過頭,看着吃人般的竹林,禁不住又後退一步。他困在了這一線月光裡,不敢朝着黑洞洞的竹林前進。
潮水似的寒冷,一漾一漾地湧到他身上。
明易回過頭,看着禁閉的門欲言又止,又轉回來,失落地抿唇。他已經惹師兄又一次生氣了,要是麻煩師兄把自己送出去,隻怕師兄會更讨厭自己。
再黑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師尊說,怕黑是因為他畏懼未知。
他畏懼黑洞洞的陰影裡藏着什麼危險和驚吓,若是足夠強大,或者足夠勇敢,這些未知的恐怖便不足挂齒。
但師尊知道他缺乏膽氣,便又告訴他。
怕也無妨,你盡管去走。
因為黑暗中,你畏懼的危險隻停留在想象中。
明易深吸一口氣,壯着膽子走了一步,離開了這一線月光中。
他踏入竹林,入目便是黑暗,連他的手指也看不清。他放任身體前進,聽着蟬鳴和竹葉纏打的細密的聲響。
“咯吱。”
他踩在一根樹枝上,顫抖了一下,又繼續向前走。
柳群玉貼着門,聽着外面的動靜。他輕輕打開門縫,注視着明易在黑暗裡小心地一步一停。
也許融月峰确實有點黑了。他想。
月光也鑽不破這裡的黑暗,怨不得明易會害怕。柳群玉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寂靜和孤獨,可明易不習慣。
他習慣的是光明、愛和簇擁。
柳群玉竟然又升起了一點憐憫,但當他想起明易抓了隻螞蚱給自己時,這點憐憫又馬上變成惱火。
他最讨厭蟲子了,去年不慎落入萬魔窟,他不得不殺了一隻高階蟲王才得以脫身。而那隻蟲王剛好就是螞蚱。
他很難不懷疑明易是不是故意的。
柳群玉透過縫隙,看着明易被腳下的樹枝吓得渾身一顫,又繼續慢慢地向前走。他眨了下眼,緊緊把着門,卻始終沒有關。
他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裡落下一道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