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栀駐足在光影交界處許久。
褪去許疏鴻未婚妻的光環,此刻的宋今禾像株舒展的鶴望蘭,對展廳裡每一件作品的創作背景信手拈來,連手腕轉動的弧度都帶着策展人特有的韻律與美感。
在鏡頭面前侃侃而談的她,對展廳裡每一件藝術品如數家珍的她,以及那晚在許維禮家低聲抽泣的她,江南栀其實并不讨厭将野心寫在臉上的宋今禾,如果她們不算情敵的話。
十一點鐘的高架橋上,江南栀握着方向盤的手被冷風吹得發僵。
後視鏡裡那輛黑瑪瑙色攬勝SV如同幽靈接連跟了她三個紅綠燈,尾燈在霧霾裡暈出猩紅的光圈。
記憶如車窗外呼嘯而過的冷風,刮過那一年許家莊園裡繡着金線的蕾絲床幔,穿着MIUMIU連衣裙的少女,躺在南法風情的古董公主床上,彼時的她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當年那個哥哥長、哥哥短的小女孩了。
七歲生日的暴雨沖刷着許疏鴻的記憶,母親攥着他細瘦的腕骨撞進許宅,讓他喊一身黑西裝胸前别朵白花的男人“爸爸”。
七年來,他終于不用在東躲西藏,有了自己的卧室,貼着淡藍色的壁紙的房間。有了溫暖幹淨的床鋪,不是鄉下那床永遠曬不幹散發着黴味的被褥。
他還有了哥哥。
隻是這個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們并不歡迎他的到來,每每他鼓足勇氣上前打招呼,那些穿着定制校服的少年總會露出譏諷的笑容,或者幹脆當他透明人,帶着最純粹的惡意。
“私生子”三個字就是把鋒刃,從小耳濡目染泡在交際圈子裡長大的少爺小姐們,大都瞧不起許疏鴻這樣來争家産的私生子。
許維禮更是徹頭徹尾地無視他,當他是空氣,是塵埃,是黴菌。
許疏鴻常常躲在樓梯拐角,聽着院子裡傳來的少年們爽朗的笑聲。那些笑聲像針一樣紮進他心裡,讓他逐漸明白,這座華麗的宅邸,不過是另一個冰冷的牢籠。
直到他第一次跟随父母和哥哥來到江家,藤花架下晃動的搖籃裡的小嬰兒沖他“咯咯咯”的笑,一雙柔軟的小手握住他的食指,想要往自己嘴裡送。
那是他來到這個新家後,第一次有人不帶惡意的對待他,盡管隻是個小嬰兒。
而今天他就是來參加小嬰兒的周歲禮的。
抓周宴上,滿室檀香。
古董地毯上流光溢彩,陳列着祖傳的狼毫筆、鎏金算盤、翡翠白菜……賓客們屏息看着像個年畫娃娃的江南栀,她蹒跚着爬過滿地珍寶的地毯,銀鈴铛在藕節似的手腕上發出脆響,在賓客驚呼聲中一把攥住了許維禮的褲腳。
“鴿鴿,咯咯……”
她留着口水的模樣,惹的哄堂大笑。
躲在廊柱後的少年垂首望去,正對上小丫頭盛滿星光的眼睛,原來花園那幕不過黃粱一夢。
……
時光匆匆而過,帶走了年少的稚嫩。許疏鴻看着江南栀從紮着羊角辮、抱着泰迪熊的洋娃娃,漸漸抽條成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知何時起,他的目光開始不自覺地追随那道明媚張揚的身影。
但也僅此而已,他能留下的隻有床頭櫃裡的一幀幀剪影。
命運的齒輪轉動着轉動着,在許維禮大費周章親自操辦的二十七歲生日宴上,出國四年的許疏鴻再次遇見久别重逢的少女。
人群之中,她格外耀眼。
皎潔的月光浸透玫瑰紗窗,江南栀踮腳去夠酒櫃頂層的雪莉酒,MIUMIU裙擺上的蕾絲輕輕掃過許疏鴻的手背,青筋驟起。
“我幫你。”他的聲音比月光還輕,尾音卻帶着暗啞的震顫,唯恐驚碎這場美夢。
水晶杯相撞時,他嗅到她修長的脖頸後栀子與雪莉酒交織的甜香,忽然想起那年抓周宴,小小的他躲在廊柱後,看着小丫頭攥着許維禮的褲腳不放。
此刻她醉眼朦胧地湊近,玫瑰色唇膏印在杯沿,兩人之間隔着觸手可及的距離。
女孩毫無防備地醉倒在他面前。
許疏鴻感覺呼吸一滞,手中的酒杯險些滑落。
身上的襯衣已被汗浸透,屏息凝神托着少女後頸的動作像捧易碎的古董瓷器,輕手輕腳的将酒後迷離的小栀子抱進莊園客房裡,他懷中擁的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月光漫過蕾絲床幔時,少年蜷在她床下冰涼的拼花地闆上,嗅着她發梢栀子的馨香,扔了一地紙團。
遠光燈掠過大G的車窗,高架匝道出口處,攬勝SV突然加速超車。
江南栀發出一聲低咒,緊接着腦海中突兀響起,馮伊伊經常挂在嘴邊的那句——上流社會的人可真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