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1297年
我頂讨厭銀殿的地牢,竟建在地底的冥川上,從一處牢房到另一處牢房得乘船。
我暈船。
地牢陰潮,水汽似蛛網綿密,懸結在交錯的水道上。船破水前溯,我立在船頭,卻一如溺在水裡。
鼻息裡的血腥氣蓋過潮腐氣味,直沖天靈蓋。
我是個見慣了血腥的人。
可這股氣味依舊令我犯惡心。
左手一間逼仄的牢房裡關了個異界的細作,關進來的時候我粗略打量過她,是位容貌姣好的女仙。
我一躍下船,跨入牢獄。
那細作女仙挂在刑架上,已是面目浮腫,弱骨支離。
聽聞動靜,她下意識地縮緊身子,渾濁的眸光透過發間血污,痛恨地剮向我。
我避開她的眼,往那副受過嚴刑的殘身上看去。
皮開,肉綻,見白骨。
頃刻,又漠然地撇開了眼。
水道上有船經過,劃開的餘波湧入牢房,将她身上殷紅的血化開,溯至我足尖。
我垂頭看了看,開口道:“銀殿能剝淨你的皮,剔下你骨頭上的每一寸血肉,怎麼卻偏偏撬不開你一張嘴。異界究竟是由何人主導,你還是不肯說麼?”
半晌,沒有回應,隻聽見她的氣息愈發雜亂沉重。
“你不肯說,我也懶得再審。該送你入輪回了。”
刑架上挂着的女子猛地一陣抽搐,用盡全力揚起臉,張嘴,惡狠狠地朝我啐了一口。
無論是多高貴的人,多幹淨的身子,多嬌豔的容顔,一旦被極刑扯開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自持與體面便會逐漸淪為浮于表面的身外之物,随着傷口的撕裂與腐爛而土崩瓦解,暴露出心底最原始最接近于野獸的粗鄙與兇殘。
這樣的例子我見得太多,畢竟銀殿作為仙界最為陰詭的機構,行的本就是抽筋剝皮、逼人卸去僞裝、露出本性的勾當,是以這個細作女子的舉動在我看來并不可笑。
“我該不該入輪回...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定奪...”
我點點頭,趨步逼近刑架,“輪回事自有六道惡神定奪。隻是,如今天地肅清,已無惡神。你還是得栽在我這裡。”
一面說,一面抽出懸在腰上的匕首。
她見我此舉,愣怔一瞬,嘶聲道:“我曉得你,銀玉仙官,雖非遠水落氏一族,卻也是隻鳳凰。何故不用鳳凰神火來了結我?把我這具被你們毀得不像樣的身子燒個幹幹淨淨,那才好呢!”
說罷,她放聲獰笑,模樣瘋癫,神志已亂。
我步子停滞片刻,繼續走向她。
“你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并不真正明白何為鳳凰神火。神火可焚盡世間萬物,無論是法器,咒術,還是幻象,結界,亦或是骨血、元神、魂魄。若我今日用神火來了結你,你不僅會屍骨無存,還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重入輪回道,将永世不得超生。這般惡業,恐怕隻有惡神敢造下。”
“惡神...”她冷笑一聲,笑得我背脊生寒,“你,你們銀殿...乃至于整個仙界,又何嘗不惡...”
枷鎖在她的掙紮下發出尖銳的碰撞聲。
伴随着利刃摩擦血肉胫骨的粗鈍聲響,她緩緩垂下頭,懸于刑架,不再動彈。
刺穿胸骨的力道反噬回我自己的腕子上,激起一陣鈍痛。
我蹙了蹙眉,回身登船,順水道而出。
船行片刻,遇上銀怯的船迎面駛來。
銀怯司掌整個銀殿,我是他的副手。
隻見他怡然立于船頭,唇角微笑溫甯如和風細柳,然四下罪囚見他駛近,無不恐懼萬分。
我對他敷衍了禮數,朝他身後囚于枷鎖的男子努了努嘴,“又抓到一個叛仙?”
銀怯微笑點點頭,“未來仙君,你大約聽說過。”
“哦,聽過的,據說他能通達天意、遇見未來。”說着略一打量鶴發童顔的罪仙,口中告辭道:“我手裡的已了,這便先回了。”
船舷交錯時,銀怯忽而叫住了我,“看你這樣急,怕不又是要去見那位蒼嶺族玉龍,無央仙君?”
“是。”
他仍是笑着:“你對他這樣上心?”
兩艘船默契地一齊停住。
船身下,兩頭的水紋逆向而淌。
我回過身,迎上對面那雙毫無笑意的眼,“他是我心愛之人。”
“你不會不知道,入銀殿掌事非得心無挂礙,塵緣孤絕,無親無情。一旦生出與外界的瓜葛,便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唇角的微笑好似一張泥塑的假面,每一道弧度都經過精準丈量,無論何時何境總能工整無暇,偶爾令人心安,大部分時候隻一味令人膽寒。
“自然知道。我會去同女君請辭。”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催船徑自去了。
鳳凰天生喜陽畏寒,從地牢出來我隻覺一身寒氣,冷得骨頭都在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