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與無央的這件事...”
那年我與落倉尚未相認,他為修煉神火,偏要與我這隻世間唯二的鳳凰過招。酣戰三日,我與他不知是誰一個大意走了火,将黑水燒盡,河床龜裂如瘡痍。
女君一怒之下要将我二人關入水牢,直至黑水滿盈。這本是期餘百年的牢獄之災,可自那日起,黑水鉛雲聚攏,雷聲滾滾,暴雨如銀河傾瀉,不過一年便恢複如初。
有凡人看見濁雲雨幕中,有巨龍鱗甲光潤勝玉,矯矯盤旋于九霄,騰尾呼風,嘯吟喚雨。
河水齊岸之日,玉龍脫離墜落九天,有鳳凰嘶鳴相伴。
釋天負手逼近,蔑觑我眼裡水澤,斥道:“窩囊!黑水哪怕屍濃橫流、污血成汩,你也甘之如饴!”
我含淚而聲平,“若不窩囊,也不會為你挾制。我愛他不止,你才能稱心如意。”
四壁寒石,兩道聲音。回聲與回聲交疊,逐漸混為一種含糊的低吟。
“今日之後,世上再無黑水。”
千斤石門豁然大敞,像兩片枯葉一般在狂風裡來回打晃。沙塵迷人眼,将二人眼中的彼此打磨成粗粝的輪廓。
釋天懸天飛遠,往黑水河方向而去。
狂沙直旋而起,在他腳邊打了個轉,将衣角微微撩起,再不敢造次,萎靡地盤旋回落。
身後,金紅色的鳳凰神鳥振翅狂追。
釋天頭也不回,愈飛愈快。
一束鳳凰神火若箭矢般由後射來,直沖釋天背心。神火本就兇惡無情,又是直沖要害而來,顯然是鐵了心要奪他的命。
釋天指節作響,手背青色筋絡狠命地跳了跳,緊咬的齒縫間滲出一絲腥甜。
他猛地轉過身,火舌迎面撲向他心口,舐過衣襟,直穿肉身。
我的心懸在嗓子眼,自以為得手,幾乎就要驚呼出來。
豈料火光寂滅時,天神金身竟完好無缺,連衣衫都不曾有損。
釋天反手放出萬丈金光,向鳳凰身上束攏,狀似萬箭穿心。
鳳凰陷入光芒中,被淹沒了真身。
少頃,巨大的光團迅速下墜,在一層又一層的雲霧間濯去餘光,顯露出奄奄一息的人形,頭朝下直直下墜。
釋天抱臂旁觀,面無悲憫,目光随之而落。
天神不修菩薩心,他是真的想捏死這隻不知輕重的蝼蟻。
妄圖弑神者罪不容恕,此乃天地圭臬,與他釋天的私怨無關。
因為隔得遠,他其實看不清垂死之人的面目,隻瞧見一身鮮紫衣衫,藤蘿似的,挂在墨藍天邊。
可是死亡算哪門子重罰?
久居高懸之位,習慣了日月在下、俯仰萬年,天神所見所思早跳脫微茫世界。衆生之生死輪回與四時交替無異,周而複始,不值一提...
在我将要觸地時,他猛地傾身紮下将我撈了起來。
他平穩落地,看了看雙臂間形如槁木的肉身,雖活着,卻比死了還不如。
身死之人尚有完整魂魄,得以跨過奈何,重入六道。可釋天卻用金色聖光劃爛了我的魂魄,将其攪成碎片。
躺在他懷裡的是一副無恙皮囊,卻承裝着褴褛的魂。
無魂者,喪失靈智,五識大傷,聽不見,看不到,唯獨能清楚地感知到魂魄殘損的劇痛晝夜不斷的劇痛。
那樣的痛是肉身受創無論如何也不能比的,哪怕淩遲,剔骨,也不及魂魄疼痛的千分之一。
不知從哪一天起,痛楚不再那麼狂烈,我的意識也逐漸清明。
雖眼不能睜,身不能動,但心裡明白自己活着,也想得起來是如何落到這個下場的。
五識亦日漸靈敏。
有一日,我竟聞到了釋天身上那股腥甜異香,好像就在身側,貼得那樣近。
兩行滾熱的淚水順着眼角滲入鬓發。
那香氣便遠了。隻是日後還是時常聞到。
異香襲來時,魂魄總能感到一股溫熱,疼痛立時得以緩解。溫熱之感好似一根細線,穿走在魂魄的碎片間,将稀爛的殘片一點點縫合完整。
終有一日我明白了過來,那種有人在我身體裡穿針走線的感覺其實是釋天在用自己的神澤為我修補魂魄。
互相起過殺心的兩個人,忽而靜默地貼近,鼻息中仍能聞見對方浴血的氣味,卻不得不強行轉換立場,莫名要念起恩與贖,簡直荒誕至極。
這一身魂魄哪怕愈合如初,也還是徹底地殘碎了。
念及此,不免又淚流滿面。
有溫熱指腹劃過眼角,揩去未及滑落的淚。
耳畔響起溫甯的聲音,“玉兒她逐漸有了感知。釋天,她怕你。餘下的魂魄由我來修補。你不要再來,讓她的魂安甯些罷。”
“她難道就不怕你麼?”
落允的手懸在半空中僵了僵,複又向下掖了掖被角。
“釋天,你罰也罰過了,何故不肯放手?你身負那般神職,罰她算是無可厚非,我雖為她兄長,但不能置喙。可你如今這樣,我卻不得不以落玉兄長的身份過問一二。”
落允意味深長地看向釋天,不肯将話言盡。
房中一時靜極。
半晌,釋天旋身離去。大氅的邊緣牽倒一隻瓷瓶。
細瓷粉身碎骨,殘片濺了滿地。
落允按了按被窩裡冰涼的手背,輕聲安撫,“莫怕,兄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