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皺裂的手掌往兄長面前一攤，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又挨罰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我手背，蹙眉檢查傷口。
我将被釋天問罪的始末同兄長道盡。
兄長聽罷倒全不經心，“我與釋天難道是紙紮的神麼。本也該讓他們知道。我這裡沒有傷藥，一般不大用得上，之前那些全送去給你了。”
我扯下衣袖遮住傷口，抽回手，斂肅道：“十幾萬年前弑神那回，難道不險？”
“那回隻有我一人，釋天尚未降世。”
“佛祖也向着他們呢。”
“佛祖若真向着他們，我今日還會坐在這裡？佛祖絕不會插手天地秩序。”
我見兄長心不在焉地回到廊下挑揀茶葉，急得頓足，“積沙成塔的道理兄長怎會不懂？”
他隻笑笑，指了指新鋪的軟塌，“你過來坐，别把地上的土跺得到處都是。積沙堆成的塔，難道能與巨嶽比肩？我與釋天隻要不存心尋死，誰也殺不了我們。”
我仍舊釘在原地，“這話若是釋天說的，我決計不信，隻當他口出狂言哄騙我。但是兄長你和他不一樣，你不會說大話的，對吧？”
“我不會說大話。釋天也從不口出狂言。玉兒，你不都親眼見過了麼，釋天說得出就做得到。所以你在他身邊萬事小心，不要逼他把話說絕。”
兄長說這話時目光并沒有離開那一堆剛曬的新茶。
我挨過去坐下，見他面前擱了張小幾，上頭擺滿了木木之前備好的茶點，全都是兄長愛吃的。
我朝茶點努了努嘴，“兄長對她的心意一味裝聾作啞就能混過去麼？她人呢？怎麼沒跟着？”
兄長一雙修長的鳳目平展得沒有一絲波瀾，“無須裝聾作啞，已說清楚太多回，她始終不肯聽進去。今早又犯糊塗，我索性趕了她去，日後哪怕想清楚了也别再回來。”
我吐吐舌頭，“我終于知道落倉總是傷透女仙們的心是随了誰。”
他從茶點裡挑出幾樣最甜的，拿幹淨碟子裝好遞給我。在我伸手接過時，漫不經心朝我指間掃了一眼，“扳指還藏在腹中，不戴了？”
“想戴也戴不了。釋天搶去了。”
“怎的，他也怕冷麼？”
我心虛地大口吞咽點心，佯裝噎住。
兄長替我倒了杯茶，微微吹了吹，遞過來，“為了躲我的話把自己噎死不值當。喝點茶水順一順。”
趁我滿嘴甜膩粘得張不開嘴，他又道：“你大可自欺欺人，亦可同衆生一般以為天神無情無欲。但我身為兄長，該交代的必須交代給你聽，你嫌我啰嗦也罷嫌我多事也罷，長兄如父，我自視為長，事無巨細我都沒法撂開手不管。”
“唔，唔...”
“玉兒，我不願你心裡一直想着那位玉龍仙君，因為這段緣已呈腐朽之勢，恐怕很難善終，我不忍看你傷心。若非如此，我倒甯願你把心錯付給他，也不願你同釋天有半分瓜葛。六道神胸有天地宏圖，也有他自己的算計與謀劃，絕不會在心裡給你留太多位置，更不可能将你看得有多重。”
我壓了口茶水，苦笑道：“兄長何苦說‘若非如此’之後那些話，害我無端生出遐思。”
他按了按我手背，“是兄長不好，惹你傷心。但就如刮骨之功，方可去盡濃淤，生長出新肉。有些話我不得不說透。你可知凡人一生雖短，卻足以忘情忘恩。久不相見，自會相忘。你是我與落倉的妹妹，不會長情，不會深情，随我們。”
“我也盼是如此。”
清風拂過，繞院修竹在餘光裡搖曳，一時令我恍惚，以為是故人的影。
“所以，玉兒啊，其實我更擔心你和釋天。你們常相見，難相忘。”
“兄長還是多慮了。釋天如何我不好說，我隻能向你保證我心裡絕不可能有他。”
兄長将茶盞暫擱一旁，揚袖在半空中抹出一片畫布，那日我在黑水與仙族交戰的畫面曆曆重現。
他指着殺伐果決的我，問：“你看着可面熟？”
“這是我自己的臉，如何不面熟？”
“不錯，是你的臉，可神态、語氣卻越發地像起了釋天。”
我定睛半日，慌亂辯解：“那日我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柔弱好欺，刻意模仿了釋天。兄長看我此時神态裡可有半分釋天的影子？”
落允抹去畫布，“我隻是給你看看，你不用和我解釋。玉兒，你可曉得如何才能讓自己好過，如何才能讓自己舒心？”
“我曉得的。我不會苦守一人，也不會苦忍一人。其實獨自逍遙一生也很好，隻是為鳳凰一族延續香火的重任就指望不得我了。”
他沒有被我逗笑，“香火得不得延續都無妨。延續下去，不過是多一些人來這世上受苦。最後仍是孤零零，隻能留一個。”
此言一出，殺神扯去融融如人間煙火的僞裝，露出凄清本色。
我胸口像是被尖針刺痛，急急忙忙地咽下最後一口茶點，起身道：“木木不在，我下廚給兄長做好吃的。”
竈裡的炊煙和鍋裡的飯菜香氣能煨暖肺腑，溫溫熱熱地熨在胸口，暫緩心頭傷痛。其效誠如揚湯止沸，其實治不了本，卻還是幫助殺神熬過了千萬年的歲月。
兄長随我入廚房，“我來幫你打下手。”
于是兄妹二人各自掩在暖煙裡，都想熨帖彼此的心，但似乎都有些力不足。倒不至于在強顔歡笑，隻是這屋子裡爐火雖旺，卻總覺空氣生冷。
他一邊搗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閑話。
“你長在天宮，怎麼會做飯？”
“銀殿裡沒廚子，召不到，沒人敢來。
他笑笑，“千媛女君待你如何？”
“女君待我是盡過心的。不過坐上那位子後，就難得有時間管我了。
剛蒸好的米飯晶瑩剔透，冒着津津白汽。
我盛好飯端上桌，見兄長已經把魚肚子上最嫩的肉小心剝下來，留在一邊等着夾給我。
“我仔細挑揀過，應該是沒有刺。但你吃的時候還是留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