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2136年
我本來早不去計較歲月,奈何每過百年,武絮都會無限感慨地歎一聲,“又一百年過去了。”
他的傷懷原于自己在天地間仍舊藉藉無名。
這日,不知是第幾個百年,他一早就無精打采地長籲短歎,手裡的粥涼透了也不見他喝幾口。
我從他手裡抽走碗,“亂世出英雄。眼下這世道,你出去随便折騰一番,很容易能有名有姓。”
他見我重新給他盛來一碗熱粥,忙起身雙手接過,不覺又歎一聲,“世道雖然亂,但不過是天神們懶得收拾局面而已,哪能真的出什麼英雄?”
這話倒是不錯。
數百年來,仙界與天神不斷龃龉,都以天神點到為止的下馬威潦草收場。仙界無計可施,又和十幾萬年前那樣去求起了西天佛祖。佛祖斷然沒有那顆要當亂世英雄的凡心,仙界苦求多次,終是落得一場空。
我從缸子裡新打出一小碟醬蘿蔔推到武絮面前,對他道:“我一直想對你說,有野心不壞,但要适可而止。這話不知你能不能聽得進去。”
他擱下碗筷,躬身認錯,“聽得進。”
我淡淡“嗯”了一聲,并不把他的話當真。他也并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師徒間相互敷衍,情分也便像天神對待仙界的态度一樣,點到為止。我不覺得這些年來我對他有什麼恩,卻也不認為對他有所虧欠。
午睡起來時,見武絮手裡捏着張紅通通的東西,滿面愁容地在院子裡反複踱步。
“那是什麼?”
他猶豫不前,沒有立時回我的話。
“拿來我看看。”
他這才嗫喏道:“師父,這...是,喜帖...我一出門就見它躺在石幾上...”
神也好凡人也罷,都會因為長久地自持而逐漸喪失掉人情味,在旁人眼裡落得個冷漠孤僻的映象,但并不意味着我們心裡掀不起波瀾。
表裡不一,人人如是。
誰會送請帖來我這裡,卻又不露面。
我接過那大紅封套的一瞬,竟失神險些絆了一跤,穩住後,心兀自狂跳不止。
武絮在旁虛浮一把,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繩結被一圈圈解開,死氣沉沉地吊在封套上。
我将要打開,又猛地将帖子塞回封套,推到武絮手裡。
“罷了,我不必看,你若想湊這個熱鬧就替我去敬一杯酒,若不願去也好。”
武絮打量着我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師父想讓我去麼?”
“你自己掂量吧。我不大有所謂。”
這是實話,他去不去我真的無所謂,反正他曉得分寸,哪怕去了回來也不會與我提起隻言片語,和沒去是一樣的。就好像他現在也沒有當我的面去拆那封套,逼我不得不面對喜帖上兩個相守相随的名字。
我更不會主動向他打聽。何必自讨苦吃。
下午我如往常一樣陪他修行,但莫名覺得疲累沒有精神,不到日落便先回房躺了躺,迷迷糊糊睡了一兩個時辰,醒來早已過了掌燈時分。
午睡若沒有節制,不但不能消弭疲乏,反而會引起胸悶頭痛。我揉着發緊的眉心,緩緩起身摸到桌邊點起燭火。
“師父,您醒了麼?”院子裡,武絮看見窗子裡亮了起來,忙走到房外隔着門問道。
“嗯。有事?”
“師父,這喜帖不是六道神的啊!”
我三兩步趕到門邊,反手一揚,兩片門扇吱吱呀呀地在晚風裡激蕩不止。
大紅色的封套已被拆開,武絮直接将裡頭的帖子攤平遞給我。
我一把接過,一目十行地飛速讀完後,心裡頭滋味雜陳,一時懵住了。
武絮打量着我的神色,見我一會子蹙眉不展,一會子又好像雲銷雨霁,疑惑地湊上前,再次看了看喜帖上的名字,“這新郎與師父同姓呢,莫非是殺神大人?”
“不是兄長,是我二哥哥,你沒有見過。我也數百年沒見過他了,差點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潑皮同胞。”想起落倉的模樣與“潑皮”二字十分契合,不禁失笑。
武絮陪笑道:“原來師父還有個哥哥,那是大喜事啊。”
“也算不得是喜事。我這個哥哥缺情少愛,這會子突然要成婚,要麼是身不由己,要麼就是在打什麼旁的算盤。”我說着,嘴角不覺緩緩落下。
“那師父打算去參加麼?”
“自然要去。落倉他是我的龍鳳胎哥哥,無論他成婚是出于怎樣的目的,我都一定會到場祝福。”
可落倉身在修羅道,哪是來去自如的地方,也不知道這喜帖是怎樣送來我這裡的,莫非...是釋天送來的麼?他來過麼...
“殺神大人肯定也收到請帖了。師父可以與殺神結伴同去。”
“什麼?哦,哦...”
我心頭一凜,本來我絕不認為落倉會給兄長派喜帖,可被武絮這樣一提起,隻覺隐隐不安。落倉成婚已屬蹊跷,若還給兄長派去喜帖,這場喜宴隻怕是一場生殺大劫。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早早地梳洗完畢,穿戴整齊,匆忙往兄長那裡趕。
正是樹郁草蔥、山花爛漫的時節,遠遠地便瞧見翠竹掩映的院子裡開滿了各色各式的花。
兄長獨居時無心關照花草,院子裡除了竹子吸食雨露便能節節高,其餘花草都枯死了。近一百年來,才漸漸恢複了往昔花團錦簇的熱鬧。
隻是我此刻心緒不平,見到滿眼花花綠綠,更添幾分燥熱。
裡頭聽見有人叩門,立時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