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用護甲套一下一下地撥弄着淩亂的燈焰。
“你哥當真是逃了。”
我望着一陣陣發白的窗子,“我倒盼着他是真的逃了。”
又過去半個時辰,落倉仍舊不知所蹤。
吉時一旦錯過,接下來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大兇。
眼看今日是絕無可能禮成,大公主一把扯下蓋頭,拉着我出到喜堂。
此時喜堂裡鴉雀無聲,賓客們伏在暴怒的阿修羅王腳邊,大氣也不敢出。
阿修羅王一見我,将手邊金樽狠狠砸過來,吼道:“你逃我一次婚,落倉逃我女兒一次婚!你們兄妹二人當真猖狂至極!今日喜堂洞房齊全,公主不必嫁,本王就在這裡要了你!”
我側身躲過被他捏扁的金樽,哂道:“阿修羅王真就氣糊塗了?當年是我逃婚,還是有貴人将我帶走?”
阿修羅王目眦欲裂,緩緩靠回王座,一時沒再開口。
我冷冷盯着他,“彼時你或許尚且參不透貴人的身份,如今再猜不到,便是有意裝傻了。你也曉得,阿修羅道不是出入随意的地方,千萬年來,除了我,貴人可還對旁人行過這樣的方便?你要娶我,該不該知會貴人一聲?”
阿修羅王為我的狐假虎威所震懾,不敢再輕舉妄動。
大公主面無表情地坐在賓客中,偶爾漠然地朝敞開的門外看兩眼。
狂風灌入喜堂,窗紗在木柩裡被撐得幾乎裂開,驚得滿屋火燭紛亂彷徨。
電閃如銀蛇遊走,雷鳴仿佛就擂在頭頂,一聲聲震耳欲聾,可是暴雨卻遲遲不落。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雷電倏然息止,此刻早已夜深,穹隆卻猛地亮了起來。
白夜如晝,實乃罕見。
衆人紛紛擠到門邊窗邊,仰頭望去。
卻見穹隆被切割得四分五裂,而那詭谲的光亮既像是從裂縫中透出來的,又好像那光本身就是那毀天的利刃。
如此兇險卻又輝宏的天象,非天地之巨變、乾坤之沉浮而不可得,衆人驚愕之餘,心裡更有難以言喻的敬畏,不自覺地跪倒在天幕之下。
那兇惡的光在他們口中成了聖光。
“聖光”起初顔色澄澈,略帶紫氣,半日後,逐漸化作叫人毛骨悚然的殷紅色,像猙獰的的傷口,輕輕觸碰便會膿血橫流。
宮殿外萬籁俱靜,風止樹靜,山凝水冷,世間萬靈好似盡數湮滅。
宮殿裡的人仿佛遺世的孤魂,駭得大氣都不敢喘,怔怔望向天空。
阿修羅道巫師奉诏入宮,跌跌撞撞地撲在王座下的白骨間。
阿修羅王端着最後一絲冷靜,揪起巫師的衣襟,疾言詢問:“這究竟是何天象?”
巫師面色煞白,顫顫巍巍地道:“此乃...神隕之象。”
“什麼...象?”
巫師驚魂未定,也不顧是誰問的,仍是對着阿修羅王回話道:“神隕之象。”
神隕,又作神殒,如星堕月沉,日毀海覆,乃天地之殇。
神隕,關乎乾坤造化,三千世界,卻也恰恰是因為其本身過于宏大,反而顯得少了些真正體己的、細微的、觸動人心的哀色。
滄海一粟般的衆生在這樣的時刻都盡力地在胸中構建出巨大的格局,試圖去體會神隕的涵義。于是,便沒有人會留心在這場撼天動地的巨變中,真正受創的個體。
即便是我自己,在初聞這兩個字時,亦隻把自己置于衆生的角度,震撼卻也迷茫。
可當我回過神來,神隕這個模糊的概念驟然間清晰無比,一股尖銳的鑿心之痛在胸口崩裂。
我一手扶着身後的桌角,一手按住脹痛得就要炸開的胸口,望向上首始終空懸的新郎位置,深不見底的恐懼絞弄着五髒六腑,使我幾乎窒息,艱難地張大了口,卻吸不進空氣。
胸口經年不愈的劍傷在摳進皮肉的指尖下裂開,灼熱的鮮血滲透衣衫,流進指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今日這場喜宴,原是落倉為了将我引開,他好不受牽絆地去向他最恨的人報仇。
敲鑼打鼓所慶賀的,原來是我的喪親之痛!
可笑,可笑啊,我為兄長開了一場花筵,落倉為我辦了一場喜宴,到底是同胞兄妹,竟用了一模一樣的方法。
可最終弄巧成拙的隻有我。
阿修羅王見我如此,上前虛扶了一把,低聲打探道:“你如此悲痛,莫非隕落的是那位...”
暗夜裡臨世的萬丈金光代替我給了他答案。
尊神攜光而來,順着火紅的喜毯,如步步浴血,走向宮殿盡頭,一把将渾身血與淚的人兒撈入懷中,小心地用大氅包好,貼在胸前。
阿修羅王率先反應過來,立時伏身跪拜,一衆人怔忡地望着金光裡的人物,如夢如醉,癡癡地随着阿修羅王五體投地。
“玉兒。”
釋天從未像此刻這樣溫柔過。
天地浩劫之際,世間僅存的天神沒有去理會神隕之危厄,而是最先挂念起那個沒了兄長的孤兒。神隕與喪親這兩件事之間孰輕孰重,六道神做出了古怪而順理成章的抉擇。
蒼生,終究不全似蝼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