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獄歸來，一切良辰美景落入眼底都扭曲變形，與見過的無間慘像呼應。

例如，滿樹花紅。例如，樹影婆娑。

血泊。

魑魅魍魉。

人已力竭神虛，一時難辨虛實。

我遲疑片刻，深吸一口氣往裡走去。

身後的那道腳步也緊緊随了上來。

我推開卧房門扇，裡頭憋了兩日沒有通風，熏籠裡的香味早漚成一股沉而膩的濁氣，順着驟然攪動起的空氣飄出門外，嗆在鼻息裡，令人作嘔。

我頓住腳步，停在門外。

過了片刻，緩緩回身坐在廊下，呆望着空蕩蕩的院子出神。

釋天立在我背後，始終沒與我并肩坐在一起，就這麼枯站着，陪我熬了一整夜。直到日升天明，誰也不曾開口。

他默然看着那雙顫抖的肩頭，偶爾聽見幾聲極力壓抑的涕泣，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給予依靠與安慰，可雙腿卻不知被什麼力量牢牢釘在原處，一步也無法邁出。

他甚至瘋狂到，想把面前那把纖細的身骨與惶顫的影一齊塞進懷裡。這股沖動和欲無關，隻是起了心，動了念，僅此而已。

同時這股沖動又像一隻淬毒的針，狠狠戳在他心頭，釋天比誰都明白，六道神那萬惡的私心根本不值得成全。

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卻一夜不肯邁近。

晨風吹進哭了一整宿的雙眼，激起一陣澀痛，我擡手揉了揉。

身後的腳步踏在木闆上，吱呀一聲，又立時停住，不再趨前。

我全神貫注地聽着釋天的動靜，他步子停下的那一瞬，我的心也跟着頓了頓。

花紅篩日影，在廊下鋪開略帶紅暈的斑駁。

我回過頭，見釋天身上明暗錯落，花影與金紋相互糾纏，相互抵觸。

“釋天，你說得對，神隕不過就是一念之差。”

“你現在同我說這個，是要扯出什麼樣的胡話來？”他的聲音懸在頭頂，沉沉壓下來。

我擡頭凝望着他，“現在想來，你說的許多話都對。身有惡瘡之人，當真命不長久。你看，我兄長...”

吐了口濁氣，續道：”那怎麼能行呢，天神不能隕落啊，六道神該要與天同壽。”

他俯身逼近，微微蹙起眉。

“你莫要自作多情。”

我垂下眼，“既是自作多情，那再好不過。六道神這兩日的照拂與恩德我不會忘，眼下要趕你走，也不是卸磨殺...”

他被我吞進肚子裡的那個字惹得悶聲笑了笑。

“就今日。”

“什麼？”

“今日，我願當一個渾身惡瘡之人。過了今日，你在我眼裡仍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蝼蟻。”

我慌得一躍而起，飛快地退到院中，“隻怕有了今日，便會貪心起來日。”

“倘若起了這樣的貪念，那麼我根本不配為六道神，合該天誅地滅。”

我噗通跪倒在他面前，背脊發寒，淚水洶湧地溢出眼眶，啪嗒啪嗒落在石子道上。

“你跪我？！”

釋天緊逼至院中，聲音喑啞。

“衆生都該跪神祇，我自然也該跪你。這一跪，是替衆生請願，求六道神從此不要再說不配這樣的話。“

“不配二字不祥。天不會誅神，地不會滅神，你若自覺不配，那這世間還有誰能留住你？求六道神不要讓我與落倉擔下同樣的罪孽。”

他呼吸愈發粗重，堪堪又向前一步，但什麼也沒說。

我發了急，額頭猛地往地面磕去。

“六道神，你可還記得因果鏡裡，我最怕的三件事。其一，是兄長死于落倉之手，這一件算是成了谶。其二，便是六道神隕落。如今，我甯願身死，也要阻止噩夢一樁樁成真。求六道神體諒...”

釋天終于止步。

為了遷就跪在地上的人，他微微躬下身子，無上天神在這一瞬竟顯出滄桑的疲态。

在漫長的沉默間，六道神狠下心，試圖裁斷自己與跪身在地的人之間所有的關聯。所謂惡瘡，尚在皮肉，不曾腐骨，眼下剜去還來得及麼...

我安靜地跪在他身前，等待他離我而去。

許久，釋天直起僵痛的背，目光淡淡挪開，掃了一眼樹冠上燒灼着的腥色。

大氅旋起一陣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