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并不在意我利用尊卑之别制造出來的疏離,笑着點了點頭,“我隻想來看看你今日打算鬧出個什麼花樣來。”
一句漫不經心的玩笑話,四兩撥千斤地将那份刻意的疏離攪散。
當日那句“永不再見”,是我一廂情願的乞求,是他念之成傷的避諱。此刻,我忌憚天神無情,他憂心我決絕,二人各懷心思,都沒舊話重提,齊心協力敷衍着面子上的和氣。
“鬧不出什麼花樣來。要叫殺神失望了。”
無央始終帶着笑意,“不會。我以為你早就要來這麼幹。每年今日,我都來仙界等。你來的有些遲。”
我沿着牆頭往後退了兩步,“不敢攪擾殺神。我心裡惦念兄長,又不願給如今在位的二位尊神惹麻煩,是以猶豫許久。今日許是多飲了兩杯,心思躁動,這才來了。”
“你隻管縱情盡興,哪怕天塌下來,也有我頂着。玉兒,你和我就不要說什麼攪擾了吧。”
“落玉不敢造次。”
他面色泛白,日頭下,仿佛就要慘烈地消融,化成砭骨的雪水。
“造次二字,不堪用在我這個罪人身上。”
天神自咎罪孽,我沒有立場置喙,但耳聽這話隐喻露骨,隻得把心一橫,還是重新提起當日神廟裡的不情之請,
“殺神您終是不肯體諒。我自小伶仃無依,血緣至親于我誠如珍寶,貴比我命,為了兄長,再忤天逆地的事我也幹得。我說這話,是盼殺神能明白我的心,從而成全我不願相見的祈求。”
不能見,不肯見,不願見,一字之差,心意謬以千裡。無央不讓自己去細究。
仙侍們捧着祭天用具,噤若寒蟬地從牆根穿過,将此時令人局促的靜默襯得愈發陰沉壓抑。
無央遲遲不表态,我隻得以退為進,“殺神不肯體諒下頭的衆生苦,不肯賜我一個心安,我亦無話可說,一切但随殺神喜樂。”
三言兩語将他架在了尴尬的處境裡。
他靜了一會兒,緩聲道:“你今日來,無非是想讓衆生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天神雖處在一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上,但絕非孤家寡人,世上還有人甘心照拂天神的冷暖哀樂,願與天神相依。我說的對麼?”
字字句句,直中我心。
我坦誠回應,“是。”
“既是如此,那麼天神在你心裡應當類似一具肉體凡胎,不是無所不能,也不是刀槍不入。你肯平視我們,才會了解我們的苦痛。那麼,我請求你也體諒我。我不能與你不複相見。”
“殺神的話,落玉不敢認。衆生皆如蝼蟻,不配平視天神,也沒有立場去了解和體會天神的苦痛。”
“那麼你今日為何而來?”
“今日我為兄長而來。”
他怔了怔,點點頭,“好,是你把我繞進去了。我與你之間本就沒有什麼天神,隻有無央和落玉。你可願意體會無央的苦痛?”
我冷冷一笑,終于仰起頭,擡眼看向他。
他雖有一副溫潤撩人的皮囊,但這障目的伎倆其實是内裡萬萬年的寒冰所化。如今,我是看透了。
他在我猝然而來的逼視下斂盡笑意。
他這個人哪怕不笑,也不會露出什麼戾氣或是陰鸷,如一副筆觸婉轉的畫,描盡世間溫軟。
“若是隻論無央和落玉,那麼我此刻該一劍刺穿你心窩,還遑論什麼體諒。”我發了狠,齒縫裡傳出來的“咯咯”作響襯得說出來的話愈發不留情面。
眼前一道銀紫色劍花如電閃,無央雙手托起蒼嶺劍,微微躬下身子,遞到我鼻尖底下,“該刺。”
這劍,千年前不隻戳破了我的肉與骨,更斬斷了那份我自以為能常存的情愛,逼我學那巨蟒一般蛻皮,脫胎換骨成如今的我。
再次見其鋒芒,五味雜陳,一時說不清道不明。
“的确該刺。但如今卻不能刺了。因為我眼裡已沒有無央,隻有殺神。洪荒天地、衆生萬靈都離不開殺神,否則世間必會迎來浩劫。個人的仇怨無法與此相提并論,無關緊要。況且,弑神是要下地獄的,我若殺您,六道神不會為我網開一面。”
無央的臉隐在刺眼的劍光之後,看不清情緒。
而他的聲音聽起來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麼,他在你眼裡是誰?是釋天,還是六道神?”
此時祭天吉時将近,祭台那頭傳來咚咚擂鼓聲,一聲聲好像是從胸口裡傳出來的,掩蓋住我被他這一問擾亂的心跳,亦替我将問題的答案敷衍過去。
我化回真身,朝天長鳴一聲,振翅朝祭台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