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複位後,又一百年。百年慶宴依照舊例要盛大操辦。
兩隻紅緞封套早早地送來了閣裡,封套上金線遊走,繡紋繁複,四角各飾以一束如意絡,絡子下墜有璀璨寶石,四角顔色不同,分别為紅、綠、藍、黃。
封套如此費工,裡頭所呈之物其珍貴便可見一斑。
我見文茂仙官恭恭敬敬地将那兩隻封套托舉在胸前,已然猜想到那是女君送與二位尊神的請帖。
舉閣燈火明晃晃的地照射四色寶石,寶石内斂于中的光華得以盡情釋放,在牆壁上投出流轉的彩色光棱。
這幾年我為了隐匿身份已久不飾珠玉寶石,乍然見到這般絕色尤物,一時挪不開眼。
文茂仙君盯着手中封套,卻滿臉憂慮。
末月問:“不日未來仙君便要來送文書,這兩封請帖可是屆時由仙君代為轉交尊神?”
文茂沉吟道:“不妥。按說送文書這件差事也該由我們閣中一并攬下,斷沒有麻煩尊神遣派神使的道理。但是因為文書往來十分頻繁,天神不耐受人攪擾,這才不許我們月月去拜谒,委派未來仙君來回跑腿。女君的請帖不同于日常文書,哪怕是送去衆仙家府上的帖子也是由天兵的儀仗隊護送天宮仙侍一一登門送到,更何況是要送給天神的請帖呢...但天神廟谟難測,真大張旗鼓送去,又怕是吃力不讨好。”
衆人深以為然。
風舞道:“這事若辦不好,的确要落個狂傲無禮的罪名。女君可有交代?”
文茂搖搖頭,“女君怕是有意讓我們自己拿主意。”
風舞爽朗地一躍而起,走到文茂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嗎,“這有什麼可愁的?百年慶尚早,過幾日未來仙君來,問一問他的意思不就都明白了麼?”
他們都道未來仙君千萬年常伴天神側,自能夠明鑒天心。
鑒而不順,其心可誅。
因為未來仙君口不能言,我們便備好筆墨,文茂親自立侍一旁研墨。
“仙君您看,此事怎麼做才能令天神心悅?”
未來幹枯的身子往後一仰,似是感到疲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片刻後提筆揮毫,寫下:
癡心妄想
閣裡仙官皆是瞠目結舌,背心漸而生涼。
文茂提起一口氣在胸口,賠笑問:“此話何解?”
未來仙君掃向他,眼中露出朽木不可雕的無奈,又落筆道:“神心無喜怒、無懼怖、無企盼。妄度神心,不僅癡心妄想,且罪無可赦。”
書寫罷,冷冷将筆直接擲在案頭,墨色順着筆頭出鋒,滲進木頭裡。
文茂駭然跪身請罪。我們随他一道。
我跪得離書案很近,白紙黑字映入眼底,他們隻見切膚痛斥,我卻曉得那是未來仙君對自己碌碌半生的痛悔。
我神滅魂歸,六道神位仍歸舊主,未來仙君未蔔先知的一切沒有發生,他苦守的所謂天命就此化成鏡花水月,那一刻他終于徹底相信六道神釋天的話,“吾願即天意”。
原來天神這個稱呼本身便是老天爺在開示衆生,天即為神,神亦是天。未來仙君回顧自己從前種種,自以為是地忤逆神祇以奉天命,其實不過在自相矛盾。
而今他以己之沉疴濟他人之隐患,可見是真想通了,那麼他留在釋天身邊尚且有點用。
見我們齊刷刷跪了一片,未來兀自面露得以,青灰的面色上勉強增添些許光彩。
文茂跪直身子向未來作揖。
“我們已知悔改,但實在愚鈍,不知如何是好,求未來仙君降下明示。”
未來又露出高深莫測的笑,重新執筆,在硯裡鄭重地沾了沾。
“行出于心。心無愧,則神不咎。”
他還是這麼愛裝神弄鬼。這道謎語夠文茂解個數天。
未來心裡頭其實瞧着我們發嗤,蝼蟻而已,還妄以為能牽動那二位的心緒。這請帖送與不送根本沒有分别,又何須糾結于怎麼送。
未來忽而促狹起來,偏要捉弄一下這群不知輕重的小仙取樂,于是又在紙上寫道:“送請帖麼,還是該尊一尊禮,你們就親自去一趟罷。”
他走後,文茂長舒一口氣,舒展開渾身僵直的筋骨,擡眼掃大家一眼,“好了,難題解決了。眼下該議的是,這請帖由誰送去呢?”
末月急于見到天神,第一個請命。
幾道陰恻恻眼風朝我瞥來。
我後退半步,藏進萬盞燈影中。
風舞道:“茲事體大,我們都得去。少了誰都顯得不夠重視。”
于是便這麼定了。
我心裡沒有不安,因為我曉得釋天不屑露面,這一趟我不可能與他相見。
第二日清早,我們七個身着簇新朝服,騰雲去往那片千萬年無人敢涉足的大漠。
砭骨寒若一根骨刺頂在脊柱上,可我明明早已感知不到冷暖,為何會冷為何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