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袖口不慎折卷,露出一截蒼白又貼骨的皮肉,令人觸目而驚心。
這世間,上善者成佛,心堅者為神。
無央他是神,不是佛。
佛語慈悲,神論是非。
是以旁人口中所謂殺神對舊情的顧念、對咎惡的寬容聽起來就很可笑。
雲華她活在華服的遮掩下,更是活在世人以為天神有菩薩心這一荒誕的錯覺之下。
她明知真相而不能戳破。一旦戳破,那麼她一生苦求的體面将徹底化作泡影。
我們告辭時,她仍由身邊仙侍打着涼扇,雍容地喝下瓷盞裡早已涼透的茶。
近神如堕地獄。又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卻不知道那是雲華這一世的最後一日。
她的死訊第二日清晨傳入高閣。
清冽的朝霧裡混進淡淡腐朽氣味。
雲華的屍首停在銀殿。我們因為昨日見過她,這會子無可避免地被牽涉其中。
黑漆大門緊緊閉上。我們七人立于偏殿,一齊看向地上已經涼透的雲華。
她還身穿昨日華服,金玉珠寶一件不少,隻是臉上妝面零落,斑駁的鉛華下裸露出真實的灰白色。不是因為死亡,她昨日活着見我們時也該是這樣的。
殿裡一時彌漫起愁雲慘霧。
文茂看着雲華長歎一聲,“怎生和天神交代啊!”
“諸位不如先想想怎生和我交代?”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很快銀怯走進偏殿。
“銀怯大人以為是我們殺了雲華女仙?”
銀怯微笑着點了點頭,但一時沒有多說什麼,徑自伸手擡腿,松闊起僵直的筋骨。
昨夜他與女君和其他幾位重臣秘議了整夜,試圖将這樁命案抽絲剝繭。
少頃,他感到疲累稍去,微笑着掃視我們,“想好了麼?”
不等我們答話,又道:“是我心急,哪能這樣快就想好。”說着反手朝身後揚了揚指尖,殿門乖順地緩緩合上。
“還是關起門來好說話。”
這時殿裡隻有他和我們七人。
銀怯一把拖過旁邊的八仙椅,撩袍坐定,笑道:“我習慣坐着與人說話。你們莫怪。”頓了頓,又想起來什麼,“我說怎麼還是别扭,你們也别站着啊。罪人,要跪在我面前才合乎規矩。”
透窗的光斜照進來,被窗柩切割成塊,銀怯恰巧坐在窗柩的陰影裡。
見我們跪下,他滿意地翹起一隻腿,足尖落入光裡,他不動聲色地往回挪了挪。
“為什麼懷疑是你們殺了雲華女仙呢,并非沒有根據。這其中涉及一樁秘辛,知情者少得可憐。不對,是活着的知情者少得可憐。反正你們馬上也要脫層皮,生死未蔔,我便将這樁秘辛告訴你們。之後這事究竟是知道的死人更多還是活人更多,全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入閣仙官豈是等閑之輩,面對銀怯笑裡藏刀的恐吓尚能穩住不亂。
“雲華女仙她...哎,”銀怯裝腔作勢地一聲哀歎,“她也是個罪人啊。天神不肯寬宥她從前背叛的罪孽,将她囚于高塔。蒼嶺族想讓外界覺得天神對族人偏憐,對發妻情深,是以在該露臉時還是會放雲華出來露臉。這件事天神自然知曉,但沒有幹涉,沒有把事做得太絕,給蒼嶺族與曾經的發妻留了一分體面。”
閣中仙官聽罷隻覺寒從心生,想自己竟信了天神疼惜妻子那樣的蠢話,巴巴地趕去蒼嶺族送請帖,結果惹來這麼大的禍端,無不悔恨交加。
銀怯幽幽續道:“囚禁雲華的那座高塔有蒼嶺精兵把手,飛蚊難入。想要殺她,非得誘她出塔不可。這不巧了麼,你們昨日莫名去送帖,接着她就死了。”
“或許是蒼嶺族有人欲要除她,借我們送帖的機緣動了手。”
“自然也很有可能。我又沒說要脫一層皮的隻有你們七人。”他雙手撐椅緩緩起身,将八仙椅拖回原處。
“不愧是入閣仙官,沒在我這裡哭嚎清白,鬧得大家都難堪。你們既然體諒我,那麼我也該體諒你們。這樣罷,即刻下獄,事情早了早好。”
我随同僚們一道跪謝,口稱相信銀殿會還我們清白。
但大家心裡都清楚,銀殿不在乎清白之人能夠活着走出大獄,隻消确保不清白之人死無葬身之地那便足夠。
銀怯正要推門而去,忽而停住,側身避開門縫裡的光。
“今日與你們說那樁秘辛,并不是要讓你們死得瞑目,而是希望你們若能活下來,能更明白高閣雖尊,但也危。你們對二為尊神若是抱着凡間癡男信女一樣的心念,倒不如這次死在銀殿的牢獄裡,免得日後在輪回道裡越跌越慘,比死還不如。”
他指了指頭頂,“他們是神啊。與天齊平,鳥瞰萬物,視野不同,”說着,又指向自己心口,“自然這裡也與衆生不同。若是以常理常情去揣度天神...”
他的話戛然而止,微笑着推門離去。
門扇外陽光普照,衆人卻隻覺眼前黑暗,前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