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亞斯的身影還曆曆在目,消瘦、枯槁。他坐在書桌前時像一匹垂暮的駱駝,高大的身影蜷縮成一團,雙眼和雙手幾乎要貼在一起。
他有過去,有秘密,即使黑客不那麼說,二人也可以猜到。
他們見過他在外精神抖擻披着皮衣的模樣,但更多時候,提亞斯隻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桌前。即使阿維在一旁,他們也常常無話可說。
生于極夜,去過金銮,還掌握機械技術。可以推測,提亞斯是當年環形城兩地間篩選法令的受益人之一,他通過了選拔考試,獲得過金銮城的公民身份。
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為何又回到了極夜城,這些燕無樂就不得而知了。
應霁也對黑客所言感到迷惑,“提亞斯的現在就是燕無樂的未來”,怎麼聽都是一句詛咒。
他想,那提亞斯的過去,會是燕無樂的現在嗎?
他看了看身旁的她,夜色下,燕無樂的長發從羽絨帽檐中垂下,防風鏡幾乎蓋住了半張臉,其間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冷靜,鎮定,漠然。
如果以她為标準,那黑客對他“優柔寡斷”的評價就很貼切。
燕無樂隻在極少數時才流露出“人味”的一面,大多時候,她比他更像一台執行命令的機器:有目标地出發,不達預期不罷休,像在執行精密的循環指令。
車内氣溫慢慢回升,白霧蔓延,雨刮器蹭出兩個交疊的半圓。燕無樂把窗戶搖下一條縫,冷風湧入,很快将霧驅散。
“不冷嗎?”應霁握着方向盤,默道。
“還好,那雨刮器太舊,不如這樣省事。”她頓了一下,“你冷嗎?”
“我也還好。”
燕無樂不鹹不淡地“嗯”了聲,但還是把窗關上了。
車内又陷入寂靜。
還是應霁打破沉默:“……你認可那人說的話嗎?”那人指的是黑客,“說的話”是指他把提亞斯和燕無樂放在一起比較,那句過去和未來。
燕無樂冷若冰霜的臉上有了一絲動搖,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覺得提亞斯很孤獨,有種說不上來的落寞。”
“是嗎,我倒覺得你們有點像。你也總是獨來獨往,要麼就在實驗室裡待着,你和提亞斯的生活狀态其實很像。”
實驗出成果前當然要保密,她一邊說一邊抛去眼刀,但應霁隻是笑笑,并不在意。
他問:“那你孤獨嗎?”
“畢竟,抛去物質條件,你和提亞斯過着相似的生活。”
燕無樂微不可查地抿了下嘴。
他是第一個這樣問的人,而她也是第一次有機會思考這個問題。燕無樂反問他,你覺得我孤獨嗎?
應霁搖搖頭:“我不确定,但我覺得你不快樂。”
“阿維和提亞斯都能從所做的事中收獲滿足,但你沒有,你更像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也不從中攝取意義和價值。”
“我的系統也發出警告,數據顯示,你有自毀傾向。”
燕無樂陷入沉默。
半晌,她緩緩道,為什麼呢?
“學業有成、經濟自由、身體也算健康……這些标準我都達到了,為什麼說我孤獨?”她淡淡道,“我在旁人眼裡,不應該是幸福的嗎。”
應霁說的沒錯,她确實不快樂,他能監測到的東西她自己也能感受到。問題出在哪裡,燕無樂不知道。
應霁沒有立刻回應。此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把感應器的靈敏度調至最高,一組組新的即時數據彈出,然後又被套入各種分析模闆。
一個個随之答案浮現,還是老生常談的心理學和社會學理論。
這些他已經看過很多次了,而燕無樂接受過完整的精英教育,她必然也理解所謂的“價值感缺失”或者諸如“空洞麻木”的文藝表達。
他不知道怎樣開口,或許比起得到一個解釋,燕無樂更需要的是休假。他想,對人類而言,生活不應該是量化成待辦事項的,起碼幸福不是。
燕無樂把頭轉向窗邊,燈火遠去,從天而降的雪花被車燈照得慘白,紛紛揚揚,在寂靜中奔騰而去。
他們正遠離主路,駛向鮮有人踏足的荒土。
餘光裡,燕無樂的身影略顯單薄,她背對着他,神情晦暗不明。
好像有點落寞。
“你們或許是有點像,但沒關系,”應霁緩緩開口,“提亞斯和你都是嘴硬心軟。”
“你們沒有黑客說得那麼糟。”
燕無樂終于回頭,她眨了眨眼,神情松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