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後并未似劉吉一樣多愁善感,也沒失控到勃然大怒。
隻是神情嚴肅地,給出了解決方案,甚至還不忘誇獎他兩句。
“君侯能分辨出八成造假冒領的簡牍,可謂明察秋毫。”
“然此事不宜當面對質,君侯隻管将所有簡牍退回,道是其中有許多造假之處,令其自行校檢。”
“如此多次,直至君侯覺得其中再無造假方罷。”
衛青深知人性,也能利用人性。
劉吉明白,眼下正值行軍征戰之時,不宜人前對質、整頓風氣,那樣極易擾亂軍心。
那就與他初心相悖了,他也不必直接找上衛青。
“多謝衛将軍指點迷津。”
劉吉如衛青所言,将簡牍全部退回,令各營部自行校檢。
一次不行就兩次,三次,四次……
在此同時,衛青私下叫來手下數名校尉。
“……陣亡将士們跟随吾等,效死殒命。若不能令其遺屬受到公平對待,他們九泉之下恐也不能安穩。吾等又于心何忍啊?”
“君侯慷慨,願饋贈将士遺屬金帛,吾等就當如實記錄籍冊。但防不住有眼界短淺之人……”
“君侯仁厚,又敬佩将士們舍生忘死、殺敵衛國,并不願戳破其中的造假簡牍,令爾等顔面無存,所以隻是退回各自改正而已。”
劉吉饋贈的金帛總數确實豐厚無比,但分攤到一個陣亡士卒的份額,對于帳中校尉們來說就很不值一提了。
——除非上下勾結,校尉拿取冒領金帛的大頭。
而且在衛青軍中,軍功賞賜俯拾皆是,賜爵封侯也未嘗不能。沒有将領會蠢到為了三瓜倆棗,而放棄大好前途。
有了從上而下的壓力,雙管齊下,一次次退回後,心虛者便悄悄地改了。
最終就連系統沒有識别出的那兩成造假簡牍,也都有所删改。
劉吉不能保證其中沒有一枚簡牍造假,但他已經盡全力做到最好了。
萬事開頭難,但開了一個好頭後,後續工作進展也就一帆風順了。
人性有幽微的部分,也有閃光的時刻。
就有兵卒來到劉吉面前,神态膽怯局促,但他鼓足了十二分勇氣,開口詢問:
“煩問君侯,陳校尉麾下、丁部乙曲甲屯的撫恤籍冊之上,可有南陽郡雉縣許季木的姓名?”
劉吉看着一條胳膊錯位支楞的小兵,終是轉頭吩咐顔樞去翻找。
其實系統調出的電子表格裡,顯示了此人在撫恤籍冊上,但是想來對方要見到實證才會放心。
“你叫什麼名?”劉吉面色尚算和煦,閑談詢問道。
“石、石、二裡!”磕巴地喊出聲,也沒了回話的禮節。
劉吉被喊得一愣。
剛才那話能順暢地說出來,他私下恐怕得練習了有百十遍吧。
顔樞還在翻找,劉吉又問:“許季木是何人?”
石二裡回禀:“是、仆家中、左鄰之子,自幼相識,他家中唯餘、孤寡老母!先前,與匈奴二部決戰,仆斷了一條胳膊,季木英勇戰死。”
說起鄰居兄弟時,磕巴的石二裡言辭又逐漸流利。
顔樞根據郡縣分類,找到了記載陣亡兵卒許季木的木牍。
得到劉吉示意後,來到石二裡面前展示給他看。
“看看可是此人?許季木,南陽郡雉縣西鄉人,戰亡前從軍車騎将軍麾下、陳廣校尉丁部乙曲甲屯,參戰過大軍出擊匈奴……”
一枚寸寬尺長的簡牍,要想記述一位陣亡士卒,須得用字簡練。
猜想眼前兵卒多半不識字,顔樞就将這片簡牍上的姓名、籍貫和從軍履曆,稍作豐富後轉述了一遍。
“是他!是季木!”石二裡激動呼喊道。
以後他若是也回不了鄉,有君侯饋贈的金帛發放給季木的阿母,他也能放心了。
劉吉又問:“你可錄了撫恤籍冊?”
石二裡擺擺完好的左手,“季木在冊、就好,仆不必,仆這不是、好好活着的嗎?”
劉吉從手邊拿起一枚空白木牍,頓在了半空。
“……”
石二裡挂心的事得到确證,見君侯不再說話,便歡喜地告退:“煩擾、君侯,仆告退。”
“等等。”劉吉出言阻攔,“不如……你退下後,劈幾塊硬直竹闆或木闆,忍痛把斷臂對準拼接回去,再以幾塊木闆夾住,纏繞草繩布條綁緊固定。”
“最後用繩子把斷臂吊在脖子上,平常減少碰撞用力,來日斷骨重續,雖未必完好如初,至少乍看不易被察覺殘缺。”
等他來日回到家鄉,至少能少受一些異樣目光。
“多謝君侯,仆記下了!”石二裡道謝退下。
君侯是一位仁厚和煦的貴人,見識不凡,教他的治傷手段肯定也差不了!
劉吉視線追随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帳門口。
終究把手上的一枚空白木牍放回去,沉默不語。
顔樞把木牍歸位回來,開解道:“郎君,人力有窮時,莫要太多思慮,多慮傷身。”
顔樞其實很會察言觀色,上回沒摸準劉吉的脈,是不知道他芯子的來路。
這會兒就一眼看出,他對重義又斷臂的石二裡動了恻隐之心,最終卻又克制私情,沒有跨過記錄陣亡将士撫恤籍冊貫徹的公平準繩。
——心有餘而力不足,陣亡才記錄并撫恤,負傷不記。
“那聽仲樞的,今天這堆簡牍的歸類串連,就交給仲樞了。我出去吹吹風、散散心。”
劉吉抖抖廣袖,背着兩隻手,邁着八字步往帳門走去,陶盤亦步亦趨跟上。
“喏。郎君去罷。”
顔樞沒有譴責主君甩手不幹,把事務推給自己的行為,隻是來到屬于他的一張案後坐下。
唇帶笑意,埋頭開始一枚一枚地閱讀簡牍,再根據郡(國)縣籍貫歸類,整理完畢再動手給簡牍鑽孔,最後用麻繩串連成一卷卷的撫恤籍冊。
……
随着彙總、審核、歸類、成卷的撫恤籍冊工作有序地順利推進,大軍北上渡河的戰線,也在迅速推進着。
沿途樓煩、白羊二部潰兵,及匈奴散部,甚至在史書留下過一個部族名的蒲泥、符離和梓領的匈奴部族,都如土雞瓦狗一般,不曾形成過一次有力阻擋。
等劉吉的撫恤籍冊裝滿兩車時,壓得車輪在草原上烙下深深車轍。
完成清掃戰場、收複故土戰略目标的車騎将軍衛青,也終于完成對高阙等要塞的布防。
最終回到河岸紮營,等待南下追擊二部潰軍及清掃故土的張次公,率大軍北歸會師。
“校尉張次公已率軍北歸河南地一帶,一兩日間便到。衛青欲在今日便為犒賞及慶功大宴準備起來,君侯以為如何?”
“全聽衛将軍的。今朝對匈奴的抗擊首次逢此大勝,正該犒賞全軍!大宴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