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琏接到宮中内侍傳來的皇帝口谕,從北雲大營再騎馬趕回京裡,宮門已經落鑰了,隻能明日再入宮陛見了。
但兵部尚書韓毅初心急如焚,已專門派了人候着他進京立刻拉了他進官衙:“那北雲大營,如今修建進度如何了?”
賈琏有些不解:“一切順利。”
韓尚書煎熬一日,美髯差點都要被自己捋稀疏了:“皇上有意要在北雲大營殿試,讓今科武進士演武,還要舉辦會武宴!”
賈琏一怔:“從前不都是在宮裡太和殿舉辦的?”
韓尚書今日飽受驚吓,此刻也不再隐藏:“上皇禅位後,軍國大事,仍然乾綱獨斷,尤為不喜陛下插手兵部之事,陛下也曆來緘默不語,從不過問兵部之事。”
韓尚書平日老成、明哲保身,才能在尚書位置上做個吉祥物,此刻卻竟如此單刀直入,賈琏心裡一跳:“韓尚書的意思是……”
韓尚書道:“賈大人,賈府一門兩國公,簪纓世家,如今二聖在上,上皇年事益高,雖仍總攬國事,但隻關注大事。歲初有位老将軍告老,離任前上疏,建議修建北雲大營,不過是例行的折子罷了。但陛下一反常态,竟然批回兵部參詳。”
北雲關是軍事要隘,本有鎮守的軍隊,但不算多,修大營也是之前就有将領提過,但也不了了之,偶爾會有将領提議,也算是老調重彈,并不罕見。
兵部原本想着有益無害,能多一項工程多一筆進項,多些兵力,總是好的,便也拟了個修營的方略呈上去,要的預算不多不少,規模也沒弄得特别大,隻是意思意思,沒想到折子批回來,竟然準了。
督造北大營的人選,是宮裡戴老内相暗示過來,讓他交由新任的賈郎中負責——也是常事,收了銀子,便要安插這些世家子弟,至于是上面誰的意思,他們不知道,也不敢問。
賈琏遲遲不到任,戶部、工部也百般為難卡着,他們原本以為這是為了等賈琏過來了,顯示他的功勞罷了。畢竟賈府在工部勢力影響都很深,非常正常的世家子弟謀個資曆的套路,官場中心知肚明的潛規則。
果然三個月後賈琏上任,然後毫無怨言地接了這個表面上的冤大頭任務,做出了坐鎮在工地的姿态來,那就更明擺着的是來刷資曆的了!
于是他們就更安安心心地完全不管了。
但是無論如何,賈琏接手這個修造滿打滿算也才兩個多月,就算工部再如何配合開小竈給材料,人力也是有限度的,三個月前他問過高主事,還什麼進度都沒有,高主事吓得徹夜難眠,唉聲歎氣。
他當時隻想着還有賈家兜底,沒把這事當回事,說白了修兵營不就是那麼一回事?都是大頭兵住着的地方,隻要把門面的閱武台、演武場修好,其他地方慢慢修就是了。
至于進度慢,那不過是因為工部戶部卡着進賬,俗話說千裡做官隻為财,上面不撥錢,誰幹啊,更何況這哪一層不要打點呢。
到時候兵部這位賈大人到任,那就是工部的自己人,錢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罷了,自然也就順了。
賈琏道:“北雲關設大營,确實對拱衛京城有利。”
韓尚書頓足:“你還不明白嗎?如今隻要你督造不利,必定要被問責。”賈府也保不住他!
他之前也被迷惑了,隻以為是賈府托了人給自家子弟刷資曆。
陛下從來都是絕口不問兵事,韬光養晦,今日卻一反常态,忽然出言問及北營建造。
隻待此時,他才如夢初醒!
無論賈琏督造北大營是上皇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這北營如今進度必定是還不太行的。
皇帝卻忽然提起,并且直接在六部大員前提出要在那裡舉辦武舉殿試和會武宴。
金口玉言,天恩浩蕩,但一旦兵部督造不利,無論是最後改回在宮中應試會宴,還是勉強去了隻修了個門面的大營,兵部都将會大大丢臉。
而督造不利的官員,還有兵部,會不會被問責,隻在太上皇和皇帝的一念之間。
就算賈府有太上皇照拂,這個臉也丢定了,而且太上皇年事已高……這筆賬,誰知道來日皇帝掌權後,會不會秋後清算?
再思及這些日子兵部和各地節度使的調動,升了一個王子騰,卻騰出了京營,雖然仍是王子騰薦的人,但皇帝卻順勢調回幾個有才幹卻家世不顯的青年将領,并且另起爐竈,修造北雲大營。
等北雲大營修起,與南通大營分庭抗禮,京營從此一分為二。
數年不選武舉,一選便是三百武貢士大選,等殿試完畢三甲點出,這三百人派官下去,又是多少官位的騰挪,可以說是大換新血!
皇帝看似默不作聲,卻早已潤物細無聲。
京營一分為二,北雲大營将要落在誰手裡,負責督造的賈琏原本是有優勢的,但若是在督造上不利,那麼必定要換人。
但自己作為兵部尚書,難辭其咎!
韓尚書是擅和稀泥,卻不是個糊塗人,他此刻心下雪亮,已完全看明白兵部此次已卷入了太上皇與皇帝的角力漩渦中。
自己這占着大司馬之位的老朽……還想好好告老榮養,宦海半生,可不能最後慘淡收場!
他一把握住賈琏的手:“賈郎中,明日禦前對答,須得小心仔細。北營實在太遠,武貢士來往不易,且帝王出巡,哪怕是京營,也是大動幹戈,還是要想辦法打消陛下的主意,在宮中殿試。”
“我已與禮部尚書、吏部尚書通了氣,隻要你提個話頭,他們就會出言相勸,如此太上皇必定就會同意仍在宮裡舉辦殿試。”
賈琏遲疑了一會兒:“是,但韓大人不必擔心,北雲大營修建一切順利,我明日會帶修造的界畫進宮呈禦覽,絕不敢丢了兵部的臉。”
韓尚書沒放在心上,順利有能多順利?時間這麼短,殿試不過是寫個兵書策論,何必非要跑到北雲大營那要什麼沒什麼的地方去?就算勉強修好了個閱武台,那能比禦花園好看?
更何況,去兵營,那豈不是要檢閱兵力?他比誰都知道京營的兵事如何,倉促之間操練,能好看到哪裡去?
就算太上皇好糊弄,今上卻是青年帝王,銳意進取的,豈能輕輕糊弄過去?
風險太大了,自然還是循舊例,太和殿會武宴,讓光祿寺承辦宴飲最牢靠。
在官場中,墨守成規、循規蹈矩就是保命符,一切新的改革,都代表着風險,有可能是催命符。
賈琏看韓尚書如此,也沒有争辯。
次日小朝會後,果然賈琏被宣進了禦書房。
賈琏早換了四品郎中的官服,進去行了陛見大禮,看到太上皇高坐在主位,側位在階下設了一張龍椅,為皇帝妫重明坐着,一旁六部尚書和幾位重臣都在。
太上皇在上頭一眼觑去,但見個青年官員,官服嚴整,豐神俊朗,行禮下拜時身姿飒爽利落,看着着實賞心悅目,笑着道:“平身吧,賈愛卿負責督建北雲大營,說說進度。”
賈琏捧上一匣子:“臣奉命督造北雲大營,現大營各土木工程大部分已告竣,如今正修造船塢着工匠緊着辦理幾案桌椅、帳幔簾子等細務,并安排民伕種植花木。臣已命匠人繪就北雲大營圖紙,呈上皇、陛下禦覽。”
過來了位内侍接了過去,先打開查驗後,才兩人徐徐展開,沒想到這畫卷竟然頗長,哪怕是殿内寬敞,幾個内侍小心翼翼捉着兩邊卷軸,也足展了三丈,才展全了這巨幅兵營界畫。
一時禦書房裡都靜了下來。
青山綠水之間,雄關在望,一座大營背山面水,巍巍雄立。
宏偉壯麗的閱武台,平坦廣闊的演武場,四角高聳雄偉的瞭望炮塔,延綿的兵營圍牆,深綠色整齊的營房,木制的船塢,古樸莊嚴的關嶽廟,都在畫上細緻展現。
滿紙恢弘,台閣飛檐栩栩如飛,工筆描繪細如鐵線,硬朗細緻,筆筆相連。
太上皇已站了起來笑着道:“這樣倒方便!賈愛卿好巧的心思!列位愛卿也都下來看看!”
妫重明起身扶着他往下,又有内侍呈上了一枚西洋玻璃放大鏡給太上皇。
太上皇他拿着放大鏡仔細看着,一一詢問,賈琏在一旁為他介紹,他聲音清楚,舉止舒徐從容,言簡意赅,沒有任何谄媚表功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