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提醒:“謝家盧夫人……”
謝家?錢夫人趕緊讓那婢女進門來,婢女手上拿着一張描金拜帖,遞到她手裡,錢夫人心情極為複雜。
她這樣的“身份”,竟也得高門主母的拜訪了。
二十多年前,李家還過着餓肚子的日子,錢夫人原是李家鄰居的女兒,原名李旺的李望提了二倆肉、兩尺紅布去提親。
當年大亓正值奪嫡内亂,新舊政權更替快,朝令夕改,稅賦條目奇多,以至于層層壓下來,竟是到了娶妻都要被盤剝的程度。
平頭百姓一輩子也就一個妻,不像士族那樣對妻妾嫡庶、财産繼承要求分明,于是,李望和錢夫人便一直沒在官府過明路,這麼過着日子。
直到錢夫人生下李繕此子,李家賣命成為新貴,他們才發現,上流社會對嫡庶之分如此嚴苛。
而李望李繕在外領兵征戰,按朝廷規制,家眷必須留在洛陽,妾室卻可以一同去并州。
李家也就一個錢氏,朝廷不願意叫李望父子脫離掌控,于是在黃門侍郎的暗示下,李望“補”了文書,錢夫人正式成妻,留在洛陽。
但這在外人看來,無異于妾室扶正。
錢夫人厭惡洛陽城士族勢利,揪着她出身不放,卻也渴望得到認同,隻是這些士族大家,沒一個瞧得起她的。
尤其這兩個月,因戰況不明朗,落井下石者衆多,李府甚至出現奴仆怕被連坐而私逃的,叫她沒能睡個好覺。
然而,最叫錢夫人恨得牙癢的,隻有謝家。
将拜帖丢下,錢夫人啐了一口:“前不久謝家怕我家壞事,才匆匆嫁了女兒,現在狸郎立了大功,他們又想重修于好,真是哪來的厚臉皮!”
但想起主君李望的叮囑,旁人可以不見,但謝家人須得見,錢夫人再多的氣,也隻能先忍了。
她扶扶鬓角,叫婢女:“去,請謝家的進門。”
說完,她存心晾晾她們,好好換了身衣裳,整理發髻,這才悠悠然到李府正堂。
洛陽城李府改自一個官員的舊宅,是當年李家才剛嶄露頭角時置換的,洛陽城寸土寸金,這宅子不大,幾乎一眼能望到底。
說是“正堂”,其實也隻是中間一個主屋,除了榻與矮幾,光秃秃的,不比一些小官的家宅齊整。
也沒上茶,盧夫人跽坐在榻,耐心等到錢夫人,她便起身:“錢夫人。”
錢夫人:“喲,盧夫人,今日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盧夫人笑笑,沒搭話。
錢夫人還想再譏兩句,目光卻不由定在盧夫人身邊一位眼生的少女上,那少女一身天青荷直袖衣裾,搭一條赤金帔帛,衣袂垂墜飄逸,美人如畫,玲珑無瑕。
錢夫人不禁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盧夫人道:“這位是我的次女,名窈窈。”
窈窈起身,款款福了一禮。
同樣的動作,錢夫人見過别人做,就是沒她好看,甚至她眼前都要生光輝了似的,讓她怔了好一會兒。
而這位是謝姝的妹妹,謝窈窈。
她見過謝姝,那也是個難得的美人,怎麼也沒想到,謝窈窈之姿容,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趕緊回過神,道:“洛陽常聽謝姝之才名,我是今日才知道,原來她還有個妹妹?”
盧夫人笑道:“我家窈窈不長于交際,不太出入人多的場合。”
謝姝向來活躍,窈窈又不愛見人,這才叫洛陽人提起謝家,便隻想到謝姝。
錢夫人心裡也明白,如今謝姝既已經嫁人,那盧夫人帶着謝窈窈來的目的,不就是為婚事。
果然,盧夫人又說:“前幾個月,算士見天相有異,說姝兒命格撐不住,須得速速出嫁,方能化險為夷。”
“當時李家郎君不在京中,無法,我家隻好忍痛将女兒匆匆另嫁。”
這套說辭,謝家之前就拿來糊弄過李家,各中緣由,雙方心知肚明。
錢夫人很是窩囊了兩個月,聽盧夫人又這麼說,少不得冷笑一聲。
盧夫人面上微臊,還是将準備好的話說出來:“婚姻嫁娶應結兩姓之好。謝姝雖沒有這個福分,我家還有窈窈一女,願續前盟。”
謝家主母竟對自己一派和氣,錢夫人很是受用,隻是猶不釋懷,盧夫人的話挑不出大錯,她便看向了謝窈窈。
錢夫人不喜歡謝姝,太過高傲,難以拿捏,但這謝窈窈與她姐姐果真不一樣,她螓首低垂,雪頸如玉,屈膝跽坐着,雙手疊放在身前,漂亮而溫順。
這樣的女子,定是鎮不住自己兒子的。
想到這,錢夫人難免得意,嗤笑道:“我兒立了不世之功,要什麼姑娘沒有,也不是非得在你謝家女裡選。”
“倒是聽說納妾納美,該是循着姑娘這樣的容貌。”
說完,她盯着謝窈窈,期待從女孩兒面上看到一絲不體面的惱火。
窈窈是擡頭了,卻似乎是松口氣,眼底都多了幾分柔潤。
下一刻,盧夫人氣笑了,呵斥:“錢夫人這話極為不妥,我上門是來談親事的,并非要我女兒做妾!而你原也不該說身份。”
錢夫人這才反應過來,她這幾日着實得意,忘了自己也被人诟病身份不正,便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得不償失。
她後悔了,想找補,但一時語塞:“我、我……”
盧夫人不欲聽她辯解,起身道:“既然李家如此看不上我家,倒也不必如此羞辱,這便告辭。”
錢夫人趕緊看向窈窈,她不是想嫁進李家麼——
窈窈随着盧夫人起身,腰身輕盈一拜,又有禮又好看,就是一句不說,也要告辭了。
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