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睜大眼眸,瞳中掠過一抹訝然。
大婚有三日休沐,李繕這麼快北上,着實沒有将新婚這事放在心上,她心頭一絲意外,卻也不算太意外。
真正令她驚訝的是,錢夫人會主動講這件事,甚至提出讓她和李繕一起北上,果真如盧夫人所說,她的婆母乍一看難相處,卻不是最難相處的。
錢夫人卻誤會了窈窈的驚訝,她突然發覺,世家女又如何,李繕不喜她,便連一絲蹤迹都不提。
她自己在洛陽五年,即便各種不如意,李望卻從不負她,身在前線,也常寫信回洛陽,捎東西送她。
有個事旁人不曉得,九年前江南大旱,三州群起叛亂,朝廷征兵苛刻,按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到處是抓兵的。
李家加上祖父是三個男丁,同村有被抓了的,把李家供了出去。
當時錢夫人生了場大病,李望衣不解帶照顧她,去山上采草藥,等他回家,年僅十三的李繕和李祖父已經被征走。
為這事,村裡都說她好命,嫁了李望這樣的男人,要不是他為了采藥,就是留下五十歲李祖父,李望入伍,還不一定有命回來。
當然不過幾年,李祖父病死在兵營,李望趕上他最後一眼,便拿着李繕攢的賣命錢,安排好錢夫人,也掙功名去了。
如今李望封侯,成一方掌權刺史,後院也空空的,早先錢夫人北上,是有擔心過姬妾的問題,還好李望沒有忘本。
反觀自己兒子李繕,連這樣的公務,都不和窈窈提,小别勝新婚是好事,新婚就小别,未免殘酷了點。
再加上剛剛窈窈在場,錢夫人腰杆挺直了,和世家婦相談甚歡,讓她很滿意,就開了這個口。
可是才說完,她就後悔了,既然李繕不喜窈窈,他那個犟性,她做得了什麼主,沒得逼出一對怨偶。
還好窈窈垂眸,輕聲說:“母親,行軍路上許是不便帶女眷,我怕夫君不方便,我也想留在上黨,陪母親。”
錢夫人悄悄放心了,連說:“好好好,那明天你與我一道去道觀祈福吧。”
窈窈應了是。
……
傍晚,天際殘留一絲薄雲,暮色四合,寒鴉落在屋檐上,很快被一陣馬蹄聲驚擾,振翅離開。
李繕下了馬,他步伐大,身上帶着一股冷風,進了軍帳中。
杜鳴從外頭跟進來,抱拳道:“将軍,今日申時,已有五千兵馬順利從洛陽歸來,暫駐呂梁山,辛植過去接管了。”
呂梁山是并州西側屏障,部曲行動多,混進五千人算是大隐隐于市,短時間内,不會叫李望發現。
李繕解着護腕,聞言動作一頓,倏地笑道:“好!”又問:“範先生可回并州了?”
杜鳴:“尚未。”
李繕皺起眉頭,經過幾年經營,并州軍共有近九萬,對朝廷報七萬,此次大勝胡人,他與父親帶走三萬精銳并虎符,留在洛陽。
這是父親對洛陽的妥協,以表臣服,卻并非他的意思,這三萬精銳,從他離開洛陽那日,就分時段避開朝廷耳目,偷偷回并州。
至于朝廷手裡握着的虎符,李繕并不看在眼裡。
這些都是他帶出來的李家軍,他就是虎符。
李繕關心的範先生,名占先,字明道,口才極好,擅洞察人心,足智多謀,師門可追溯到幾百年前的縱橫家。
五年前他投入李繕麾下當謀士,也是如今并州軍裡為數不多的世家子弟,按李繕對世家的排斥厭惡,他能入李繕的眼,可知其能耐。
兩年前,範占先以世家後人身份,入洛陽為官,實則是李繕安插在洛陽的眼線之一,去年就是他在朝中運籌,才不至于叫李繕“失蹤”的事,影響錢夫人。
杜鳴又說:“範先生說了,他受王仆射倚重,會在朝中拖到最後一批并州軍歸來,再擇機脫身。”
李繕:“真是被洛陽養肥膽子了,讓他快滾回來!”
聽起來是在譴責範占先,實則李繕眸光精亮,話語帶笑。
杜鳴也難得笑了下:“是,這就讓人去催。”
李繕如今使計将母親接出洛陽,便不可能再把母親送回去了,自是再無顧忌。
他側目,看向擺在桌案上的沙盤,透過起伏的山巒,眼底裡映出山、河、湖、海,與衆生。
今天下歸大亓一百載,後五十年,高門壟斷索取無度,黎庶困厄苦苦掙紮,将大亓的命數迅速推向終點,将亂。
…
時候晚了,呂梁山那邊有辛植盯着,李繕并不挂心,索性便回了李府。
正好是晚飯時候,李府上下都在忙碌,他習慣地回到西府,撞見幾個臉生的婢女,對他行禮:“侯爺安。”
李繕才緩過神來,昨日他成婚了,這間屋子從此會多了一個人。
他腳步一轉,本是想往外書房去,突的皺起眉頭,又止住腳步,這裡是他住了幾年的房間,他為何要主動避開。
于是,他對那婢女道:“倒茶來。”
新竹心内一頓,本來還想去通知窈窈李侯回來了,但此時被留下,隻好暗暗着急,低頭倒水。
李繕徑直進了屋子,坐到榻上,蓦地感覺到自己大腿軋到什麼,便摸出一柄雲紋白玉梳,沉甸甸的,一股涼意。
他掂了兩下,将梳子擱到案幾上,随手拿起一本兵書翻閱。
外頭,傳來木蘭的聲音:“夫人,并州實在幹燥,下回沐浴可要下多點桂花露?就怕肌膚不滑了。”
窈窈:“嗯……我摸摸,滑的呀。”
兩人邊笑邊說,待進了屋内,瞧見李繕大馬金刀坐在榻上,笑聲戛然而止,窈窈捋起的袖子,露出一截勝雪皓腕,她趕緊把衣服放了下去。
新竹對窈窈眨眨眼,示意李繕才回來。
窈窈明白了,輕聲對新竹、木蘭道:“你們先下去吧。”
李繕擡眸,看着窈窈隐去局促,笑道:“夫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