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它自身掌控着鏡中花、水中月的虛影,象征着不真、不實,鏡面世界内映照出的幻境亦為虛假,但它卻偏偏無法容忍以虛假再造一層虛假。
比如那從被晨霧籠罩的廢墟裡憑空浮出的近萬具血肉傀儡,就是它潛藏在傀儡群間,依照真實映照出的、可控的存在。
除非是眼睛和大腦自主欺騙了被吞噬者,編造出的虛假令吞噬者信以為真,鏡面世界内的幻境,通常映照的是真實的記憶,折射的是存在的過往。
虛幻的存在和僞假的蒙蔽不被允許在鏡面世界被展現。
與其本身存在嚴重矛盾的獨特“個性”,也是這隻鏡面傀儡可被稱為“異端種”的最重要、最主要原因之一。
李月息屈指輕扣盤繞在身周震顫的鎖鬼鍊,她将心性尚淺的鎖鬼鍊安撫一番,直至這愛撒嬌的鬼器溫順地盤踞回腰間。
幽藍的冥火自她的腳下流瀉而出,冥火燎過生了黴斑的兩側混凝土牆,迸濺出磷火般的火星,挂懸的壁燈次第燃起,在落滿灰塵的廊道中投下扭曲的黑影。
無數道雕花的木門浮現在走廊的陰暗交界處,每一扇門上都镌刻着風化褪色的郁金香圖案。
黴變的郁金香紋樣邊緣蜷曲,如同幹涸的血迹。
李月息決定令冥火從門縫中鑽進這些房間,一間間搜尋過去,将潛在的危險焚盡、搗毀,總能将那隻鏡面傀儡揪出。
她并指成訣,維持着清明的意識。冥火化作千萬條細長的火蛇,躍躍欲試。
火舌噬咬門把的刹那,走廊中部的扇門後換來鏽蝕的金屬簧片彈開的摩擦聲。
李月息循聲看去,見實驗體201023踉跄着撞開了離她不遠的第七扇門走出,險些摔趴在地。
鏡面幻境霎時泛起漣漪,待實驗體站起,幻境随即震蕩變幻,整條長廊道如同被打破的萬花筒,無數斑斓的碎片炸開、重組。
眨眼間将李月息和實驗體一并含括,進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
實驗體201023記得,他剛剛赤足踩在月光和陰影交錯的房間内,腳底傳來細碎的刺痛,他捏着斷折的兩指,一點點地朝前挪動着。
碩大的月輪透過落地窗将地面切割成明暗兩面的棋盤,每道遮擋着月光的陰影裡都藏着細小的棱鏡碎片,深深地紮進他腳底的皮肉。
那是無數具鏡面傀儡流下的淚水和破碎的眼球。
每走一步,腳下都拖曳出蜿蜒的血痕。
疼痛感令他有了些活着的實感。
他難以相信,卻不得不信,自己被蒙蔽雙眼,被人為的操控意志,渾渾噩噩地在這座用日常和溫情包裝過的實驗基地裡長到成年。
就連在校内闖禍、惹事,和“同學”間的每一次打架鬥毆,都是在利用他的特殊性,協助完成檢驗實驗新成果的試用。
為了讓麻木的克隆身軀擁有自我意識和鮮活的個性,他們為他繪寫好了人生的劇本和藍圖,按照實驗記錄的重要節點,往他的海馬體裡塞進一段又一段不屬于他的虛構記憶,拼湊出他看似完整圓滿,實則充滿矛盾和疑點的零碎前半生。
讓他相信,他真的擁有溫馨美滿的家庭,疼愛他的父母,調皮可愛的弟妹。
讓他相信,他曾經與同學無數次翻越學校的高牆,與所有學生一樣擁有可以肆意揮灑,意氣風發、明媚而燦爛的青春。
讓他相信,他真的擁有人人羨豔的天賦和出身,遺傳而來的異于常人的能力令他日後必能大有作為。
一樁樁一件件,讓他确信,他真的是一個特别幸運的、活生生的“人”。
他撕下襯衫衣角,用碎布條捆綁固定住折斷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剩餘的三指扣住門框,支撐着震顫不止的身體,用身體撞開那扇沉重的門。
青年凹陷的面頰微微抽動着,福爾馬林的刺鼻氣味混着血肉燒灼的焦糊,又苦又澀。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奮力奔逃出那個房間之後又被轉移到了另一個房間。
或者說,是另一間實驗室。
安放在兩側的培養艙裡的琥珀色藥液在灰暗的月光下泛出詭異的熒光,一具身首分離的軀體漂浮在其中,被大片的陰翳遮擋。
他湊近去看,脖頸處的切口平整。
藥液的浸炮延緩軀體的腐爛,軀幹胸腹皮膚大面積脫落,露出肌群包裹的肋骨、壞死的絮狀組織和腹腔内黏連的内髒肉團。
無頭的軀幹正緩緩地沉向艙底,蒼老的頭顱卻漂浮在液面,花白的長發纏繞着組織碎屑,在藥液中飄動舒展,褶皺被藥液撐開,布滿老年斑的面皮泡得腫脹潰爛。
培養艙内的藥液忽而有了波動,那顆頭顱猛然在液體中翻轉,扭曲變形的面孔朝向他。
腐爛的眼睑難以包裹的渾濁眼球凸出眼眶,虹膜蒙着層乳白的翳膜,似乎在盯着他看。
這具身軀在放入藥液前,就已經開始腐爛了。
他下意識就做出了這個沒由來的判斷。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并沒有避開,反而貼得更近。
那一刻,他年輕的俊逸面容與他衰老的腐爛面龐在透明艙壁上重合。
那是他的“父親”,他的本源處,他的造物主。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渴望觸碰這具艙中的軀體。
完好的右手不受控地擡起,指尖微顫着伸向培養艙内。
“别碰。”冷厲的喝止随着冥火的熱浪席卷而至。
幽藍火焰燎過他即将觸到艙壁的指尖,極端的高溫激發生物懼火的本能,令他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實驗體2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