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龌蹉
融進龌濁的污雨飄散出糾纏在記憶裡揮之不去的潮氣。
灰黑的飄絮掃過少年的額角,将昨夜新添的鞭痕蹭得又痛又癢。
年少的墨瑞抱着膝蓋蜷在偏殿石階的陰翳中,無聲地數着那些破漏窗格間透進的光斑。
真切的痛癢與晃眼的幻夢交織在他的眼前。
虛假與現實的邊沿對于奪取了三任統禦魔界魔皇魔息的新魔皇而言,猶如一張漿糊的薄紙,輕輕一碰就碎成滿手的碎屑。他明知這是一場拙劣的幻境,但卻不願太早醒來。
墨瑞自知意識沉淪瘋癫太久,那三道滿是貪欲、恨怨和憤懑的魔息在體内不斷地相互碰撞激蕩,近萬年來也不過被墨瑞煉化了三分。
清醒着去承受實在過于痛苦,繼任魔皇之位後,墨瑞做出了抛棄理智、擁抱瘋狂的抉擇。
以至于他好似将最要緊的事,最該記在心裡的人全然忘得一幹二淨。
他難得做這樣一個清晰、幹淨的美夢。
他想着,如果一直不醒來,沉溺在這場對過去的複刻當中,也許能在夢裡找回些遺忘了的點滴。
堂兄将他的頭按進泔水桶的時候,墨瑞什麼也不想。
堂兄用九節鞭抽打他的背脊、腰腹時,墨瑞并不覺得痛不欲生。
他隻想摳着喉嚨,想吐出卡在喉間的腐菜殘渣,隻想抱着膝蓋蜷縮,把所有的狼狽都掩藏起來。但時常,他被堂兄一腳踹倒,扼住下颚,喉嚨裡被灌進更多難以下咽的骨刺。
堂兄的脾性不壞,被皇伯從母妃那兒接回宮裡時,也同他般寡言唯諾,神情與心緒卻比他生動許多。
弑殺皇祖後,不知是否受皇祖魔息侵蝕的影響,墨瑞的面頰上似是罩了張僵硬的假皮,再不見哭笑喜怒,心底似被寒冰封凍冷結,再不知哀樂恨怨。
可他的堂兄依然生動,興高時牽着他手奔跑在那片海棠林裡,疲累了倚着青石井欄打鬧,映在澄澈的水鏡裡的笑更比海棠豔。
受了宮中兄姊欺淩,憤恨地揚着拳,将落了滿地殘花鞭撻得漫天飛揚,嘴裡不依不撓地罵着,漲紅了臉也不肯罷休。
遭皇伯毆打斥責或思念母妃哀傷時,又抽噎着垂淚,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着淡淡的薄紅,像是醉倒在花林裡染上的殷色。
承受不住屈辱的堂兄墨理會在夜裡埋頭在錦被裡低低嗚咽,滿懷憤懑卻隻能膽怯地壓低聲音,不敢肆意放聲嚎啕。
那時,年少的墨瑞會扒着窗,靜靜地看着。
他與堂兄墨理的年歲相仿,曾經是最為要好的玩伴。
即便他們之間相處,多是相對無言,像是兩顆沉默的樹,被移栽在這座暮氣沉沉的魔宮裡,等着有朝一日的朽爛。
被堂兄摁在冰涼的青磚地上,墨瑞覺得墨理翻飛的袖口就像是垂死白鹭最後揚展的羽翅,鋒銳的指尖還沾着揉碎海棠花瓣的汁液。
窒息感令他感到快意,墨瑞想起自己被迫跪在皇祖的牌位前敷衍地贖罪,骨灰落在手背被灼出的焦黑也讓他隐隐感到愉悅。
那時候的他還有些情緒和波瀾。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
或者說,初代魔皇的血裔裡,延綿千萬代也誕生不出“正常”的後嗣。
魔界也不需要一個符合常理的正常繼承者。
“你在發抖。”墨瑞盯着那個壓倒他的人,他的雙眼如染血般猩紅。
他盯着墨理,不理解堂兄的恐懼。
“為什麼。”墨瑞十分不解。
墨理緘默,不回答他。
他任堂兄掐住自己的下颚,往他的口腔裡塞滿海棠花瓣。嚼碎碾爛的花汁攪和着唾液滲進腹中,白嫩的皮膚開始發紅透青,骨骼在他的掌中發出碎裂的細微悲鳴。
即便他具有反抗的能力,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掉眼前這個情緒崩潰的少年。
堂兄與他四目相對時,壓倒他的身體再次莫名地發顫,似是感到了寒冷,束發的垂穗微動,拂過他的腕間。
發間落了幾片海棠花瓣,淺淡的清香掠過他的鼻尖,很癢。
他聽到堂兄的嗓音裡染了哭腔,聲如蚊蚋地向他道歉。
“對不起。”
可墨瑞不需要一句毫無用處的道歉。
年少的軀體裡盛裝着萬年後曆經世事變遷後的意識,墨瑞清醒地目睹着、回顧着他曾經曆過的際遇,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為什麼不是你。”堂兄的眼中迸濺出墨瑞不解的忌恨與哀涼,他的揮掌帶來的微風裹挾着海棠的香氣,“那混蛋竟然如此貪圖你,卻又怕你。”
“你明明殺了皇祖,為什麼還能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端端地活着。”堂兄腕間的血玉垂珠與彩絲縧掃過墨瑞頸側的淤青,激起他微弱的戰栗。
“如果你沒殺皇祖就好了。”
“如果繼位的不是我的皇父,而是你的皇父就好了。”
掐着他脖頸的手越發得緊,墨瑞隐隐感到溺水的窒息,但并未有所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