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默,尊勝輕輕嗯了一聲,湊到阿蠻身邊,從腰間的荷包裡摸出一個細小的指環:“送給你的。”
丁點銀絲絞成的,手藝也粗糙,但對他們這些人來說算是很好的東西,阿蠻戴在手上端詳,邊道:“是不是崇聖寺門口那小叫花給你的?收了你的東西可别說我沒提醒你,她這幾天肯定來找你麻煩,你注意點。”
當年尊勝沒去瞧判斬,剛出了啟夏門就被拍花子的拐走了,幾經轉手不但沒出長安,反倒被賣進了平康坊的嘉月館當掃撒丫頭。
平康坊是銷金窩,有天下間最娴熟舞樂,最善解人意的女妓,她在這裡一待就是八年。原以為日子就這樣平淡過,但如今假母也找到了她頭上。
小時候長得像苦臉小貓不代表長大不美,十五歲的尊勝美得出挑,身上隐藏的好處簡直惹人心癢,假母不從她身上榨取更多好處說不過去。一而再,再而三,要是還來,就是第四次了。
從妓?不能。雖說現在被嘉月館買回來造的也是賤籍,但幹粗活和賣身到底有區别,當年要是逃不出來就是充教坊司的命,可這不是逃出來了嗎?
長安城裡明渠縱橫,嘉月館的污水全都傾倒進渠裡,水花翻湧間也能依稀窺見江河湖海的浩瀚,尊勝不止一次地蹲在門口看明渠裡的水,忽而又回憶到兄長們帶她去看大船的那天。
六歲之前的記憶并不是全都一清二楚,隻有烙印在腦海裡阿耶寬厚的手掌,時刻在她記事後提醒她,她是杜伯言的女兒。
當年隻有六歲的尊勝很難理解清楚抄家的含義,僅僅是尋不到熟悉的人就讓她慌亂無措,直到沾了鹽水的細鞭抽打在她身上時,她才恍然大悟,并且快速窺清了可能未來數十年如一日的痛苦生活。
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打,以及被人忽視的自由意志。
她曾不止一次地躲在柴火房裡,靜靜等待傷口結痂,再三要求自己下次絕不許哭,天暗了又亮了,聽人說阿耶當年還沒等到判斬,就吊死在大獄裡,畏罪自裁的鍋排山倒海般扣在腦袋上。
從貧瘠的記憶裡努力搜刮,總記得,家中布置真如田舍一般,阿耶好像也十分摳門,弄得同皎和她隻得靠鬥雞賺點錢花。
她并不知道阿耶貪墨是真是假,但心裡總是由于在街邊聽到針對于杜伯言的辱罵和自己經曆的苦難生活,分外期望阿耶是被人陷害,他們杜家清清白白。
人活着得有個想頭,尊勝總盼着有一天聖人站在金殿上廣告天下,杜伯言貪污案,是冤枉他們一家啦,然後已經死去的阿耶突然從門外進來,牽着她的手把她帶回家去了,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罵她賤蹄子,賤人,也不會再有人在她幹活時明裡暗裡想要強迫她,胡亂摸她了。
尊勝的願望曾經一度十分樸實,那就是想過上好日子,至于什麼是好日子,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起碼不能是律同牲畜的賤籍,也不會誰都能打罵她。不過這個願望最終随着受傷過多和閱曆逐漸豐富,最終變得更加宏大。
“阿蠻姐最疼我啦。”說着尊勝抱着阿蠻胳膊蹭了蹭。
行啦,阿蠻努努嘴“今天還去嗎?趁這會兒都歇着,沒人看你。”
尊勝應了一聲,去,冒着灰從炕底拽出來個外面雕着粗糙花樣的小木匣子,掏摸半天又給塞了回去。
長安城裡明渠縱橫,平康坊裡一小塊地界鋪着莊重的青石磚,走上還能聽見哒哒聲。前段日子巡城的金吾衛把坊裡流竄的人全都趕到了坊外。不算高的坊牆後半趴着一個衣着褴褛的人。
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瞧見尊勝過來了,急急向她跑去。上衫半敞着,懷裡露出隻髒兮兮的小白貓。
“呀,哪兒來的,還這麼小就沒了阿娘?”尊勝訝異後從懷裡掏出半張手掌大的餅,一點點掰碎喂到小貓嘴邊去。
朱五眼裡瞧着貓,手摸着被削了半截頭發的腦袋:“昨天在通善街那塊兒曬太陽,武威郡王府後門,連帶着幾片爛菜葉子一起扔出來的。我帶着不便,要是一個沒看緊,那些餓綠了眼的說不定就...阿幸姐你看,要不先留你這兒?”
長安地價高,嘉月館算有錢也隻占了平康坊一小角,尊勝打進來就和幾個姑娘擠一張炕,她平時是經常做好事,可這也沒地方養貓啊,尊勝有些為難。
“呦!這不是我們小貓嘛!又跑這兒做菩薩來了?”這聲音聽着刺耳。
嘉月館裡負責秩序安全的頭頭,假父孫伯,從一角的酒肆裡探出頭,挺着碩大的肚子,一面剔牙一面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着尊勝。
尊勝不喜歡别人管她叫小貓,這是她剛到嘉月館時衆人胡亂給她起的名字。
那時自己年幼懵懂,還留存着杜家未敗前的矜傲姿态,館裡人看她不順眼,便問她叫什麼名,她說叫尊勝,一衆人哄笑開,你一個賤籍憑什麼叫尊勝?還是叫小貓,賤人配賤名,長得像街邊沒人要的,也好養活。
但此時無奈自己勢弱,隻好扮了張笑臉回道:“孫伯叫我阿幸就成啦。”
假父呸一聲吐掉了叼着的竹簽:“嗯,雖在同一個館裡,但有些日子不見了,我看看。”
又啧啧作聲,假模假樣,佯裝關心,實則分外猥瑣地調侃:“我們小貓是越長越漂亮了。怎麼?還想着當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