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越發亂,看客們湊一起上下打量。男子雖枯瘦,但手勁奇大,尊勝胳膊圈上被箍得發紅發紫,一溜拖行絆得跌跌撞撞。
尊勝勉力扒住門框掙紮:“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識,為何突然贖買奴?奴實在不值當郎君花銷如此之多啊!”見男子不為所動又急忙補到,“郎君您的大恩大德阿幸永生難忘,可您不問過假母就拉我出門,這實在不合規矩,回頭金吾衛沖上來把我治一個叛逃,拉到大柳樹那砍頭,多不合算!”
“于我不過丢了小命一條,可是卻浪費了郎君百般功夫,害的您白跑一趟!”
瘦郎君原對周身一切充耳不聞,隻固執向前,聽到這句話時卻突然慢了動作轉過頭,用隻有二人可聞的聲音說道:“你情願在這地方蹲着嗎?十四?”
十四,尊勝腦袋嗡的一聲,驚愕看去,那男子嘴角掀起,眼仁森白,形容詭吊。
杜家敗之前,人口衆多,大小孩子一溜排下來她剛好序齒十四。難不成這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冤家找上門來抓她報官充教坊司去?興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呢,亂說了個數诓她,總之絕不能認。
一着急演技便好上三分,尊勝直接淚灑現場,紅着眼眶哭哭啼啼向人求救,總有好色的跳出來當英雄,幾個路人一看美人落淚也出言相勸:“這位兄台你說話歸說話,何故動手,有事好說,有事好說。”
長随一看又從錢箱裡抓了一把劈頭蓋臉砸去,通寶滾了一地,人人隻顧匍匐着撿拾。
阿圓一怒之下甩開拉着她的人,氣勢赳赳沖上去扒住尊勝的身子,呲牙咧嘴道:“不行!你要帶走我們的人,總要叫假母知道才好!莫不是你成心來砸場子搶人!”
吱呀一聲樓上開了道門,假母慌亂扶髻出來打圓場:“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别動手啊”,一記眼刀過來,假父帶着十幾個人攔住男子去路。
“郎君财大氣粗,卻不知我這裡規矩,阿幸是我用心栽培的好苗子,這點怕是...不夠呀。”
“再加十二匹金錦。”
假母容光煥發,來了個大買主,今兒算賺翻了,除了地上那些,這金錦可是江南最頂尖繡女摻雜金線織就,所用者非富即貴,幾乎是有市無價的好東西!
萬萬沒想到當年八錢買回來的黃毛丫頭能有這般造化!
她從前是想過培養好阿幸後能大撈一筆,可人要識趣,未經調教這筆生意穩賺不賠,買完西市一個大宅子還綽綽有餘得多!
看這瘦郎君出手闊綽,她忍不住又道:“再加這個數...”說着又貪婪地伸出兩個指頭。
瘦郎君看也不看直接應承,假父得了令幫着拉開阿圓。
尊勝手指攥得發酸,難道今天就要交待在這人手裡嗎?
緊要關頭從門口伸進一隻大腳,一下踹倒了病弱郎君,拇指一撥,直刀出鞘,淩厲寒光上能映出尊勝驚惶的臉。
“左神武軍辦事,都閃開!”進來的人身着绯袍,腰間挂着銅魚,一張矜驕的臉上長了雙過分直白的眼睛,傲慢地看不起在場所有人。
尊勝手臂一松,趁衆人不注意蝦着腰後退進人群裡。那腳踹的不輕,病弱郎君蜷在地上直抽氣。
面面相觑,人人都認識進來的年輕武官,二十歲的神武軍中侯,申國公家的世子,韋從儉,誰不認識,勳貴子弟,一句話不對付就敢抽刀辦你,哪問什麼願不願意行不行。
韋從儉身後沒跟着同僚,就他一個人,垂着眼睛在廳堂裡掃視一圈。
他大步向人群裡走去,胳膊一伸就揪住尊勝的後脖領把她提溜出來,病弱郎君氣得發抖,“你你你”了半天接不上話。
像是想起什麼,韋從儉朝假母揚了揚下巴:“不是要錢嗎?要多少?”
到手的錢成了幻沫,假母忍者憤恨,内心滴血,卻隻得滿臉堆笑:“衙門辦案,自然不用...大人...請便!”
韋從儉出了門拐角把她往馬上一扔,馱着她一騎絕塵,消失在平康坊坊門外。
如今世道并不太講究女郎抛頭露面,大戶人家的女郎反而更偏愛打馬出遊,尊勝學了一半,但好歹會騎,不過人家完全不管她死活,也不問會不會,馬蹄馳騁揚起的灰糊了她一臉。
暈暈噔噔被韋從儉從馬背上扯下來,也顧不上打聽消息,眼前樓屋天搖地動扭作一團,定睛一看十幾尺之上的莊嚴牌匾。
上書“申國公府”四個大字。
門房長值跑上來,一個從韋行儉手裡接過馬缰,另兩個蝦着腰将他們迎了進去。
本朝總講究中正大氣,布局建築一改前朝雕琢之美,不在蛋殼上做文章,飛檐高翹,鬥拱驚奇,頗具古樸自然之美。
申國公府造得很标準,公侯王府莫不如是吧,享盡了常人幾輩子難修得福氣,更要在方圓之地恪守本分,不能有一點逾矩,承乾殿内侍诏書一展,滅頂的禍事如同家常便飯一般就被輕易宣判,在府邸規制上大作文章,哪敢呢?
尊勝朦胧間總記得這地界有幾分熟悉,但之前好像并不長這樣。宣甯坊神武道盡頭直拐,門口栽了株大槐樹那家嘛。
小時候像是跟着阿耶來過的,那時候府裡實在富麗堂皇,跟仙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