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閃光。
快門聲靜下後,暗淡的橙黃色燈光慢慢亮起。
梁覺星看到女兒躺在床上,在确定相機裡的照片拍攝得沒有問題後,将它随手放到一邊,然後老老實實地像卷一塊香芋卷一樣用被子将自己包好,被子上沿拉得很高,連下巴也遮蓋住,隻露出孩子氣得嘟着的兩瓣果凍般瑩潤的嘴唇,卷翹的睫毛忽閃着看着她,乖巧的像塊香香軟軟的小蛋糕。
梁覺星俯身湊過去,輕輕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好了寶貝,你該睡覺了,嗯?”
“媽媽,”她突然叫住她,聲音軟綿綿的,撒嬌似的拖着一點調子,“我不想自己睡,”她說着,想去抱她,但剛才被子裹得太嚴實,以至于肩膀一時沒掙脫出來,非常笨拙而可愛地在半空中做了個半程引體向上,然後胳膊終于抽了出來,忙用雙手抱住梁覺星的胳膊,緊接着将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壓了上去,抱得很緊,蘋果似的的臉頰都擠出了一點腮肉,“今晚你陪我睡覺吧……”
梁覺星垂頭看着自己的女兒,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她仿佛又變成了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嬰兒,稚嫩、柔軟、可憐,連脊骨都是軟的,沒有生出任何可以自我防備的武器,好像全世界任何一樣東西都可能對她造成傷害。太可憐、所以顯得可愛,沒有人看到這樣的小孩能不動容,你隻能擁抱住她,因為太柔軟,所以不敢用力怕勒痛她嬌嫩的皮肉,但同樣因為太柔軟仿佛能流動,所以又怕抱得不夠緊會讓她從懷裡滑落。
梁覺星無法拒絕,于是隻能答應她,将被子掀開、躺在她的身邊,将這個一抱起來發現小到讓人憐愛的小孩摟進懷裡,一下一下地捋着她的頭發,然後輕聲問人:“為什麼不敢自己睡呢?”
女兒在這個安心溫暖的懷抱裡很快變得昏昏欲睡,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兩下,聲音已經低落下去,發音黏黏糊糊、糖霜似的:“媽媽,我做噩夢了……”
梁覺星輕輕撥弄開落在她臉上的碎發,用手指将它繞到她的耳後:“嗯?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她即将跌落進永暗的夢境中,掙紮着發出隻言片語,“有人……門口……看着我……”
“名字……害怕……”
“不想……走……害怕……”
聲音越來越低,梁覺星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但是沒能夠發出聲音,再過幾秒鐘,她忽然喘不過氣似的猛地抽動了兩下,梁覺星輕柔地撫摸上她的臉,她感受到自己母親的安撫,呼吸逐漸沉下去,然後徹底睡着了。
梁覺星沒有動,女兒稚嫩的手指還有些害怕似的抓握着她的衣袖。她聽着她呼吸聲,看着她的睫毛靜谧地随着呼吸起伏,感受她的溫熱的規律的鼻息。她看着她,像看着黑夜中一盞熒然亮起的燭火。
直到腳步聲漸漸靠近,她擡頭,看到祁笑春走進屋來,他輕手輕腳地坐在女兒床邊,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的睡顔後,俯下身去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轉身向梁覺星伸出雙手。
梁覺星由他扶着悄悄下了床,然後她站在祁笑春身側、頭依着他的肩膀,兩人站在床邊安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享受這靜好的安穩時刻,過了一會兒,祁笑春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指,梁覺星默契地明白他的意思,她掖好女兒的被子,兩人一起關好門走了出去。
确定已經驚擾不到女兒後,在昏暗的走廊裡,梁覺星跟祁笑春說女兒做噩夢的事情:“她可能還是不太适應這個房子,這裡确實太大了,有的時候我也會覺得這房子沒什麼人氣,好像無論怎麼弄房間裡都是冷的。”
祁笑春牽着她的手,一盞盞燈打下的光在他臉上掠過,明暗交替下不斷重複的腳步聲中他低聲安慰她:“快了,我們隻用在這裡待幾天了。”
睡前,黑暗中,他将她抱在懷裡,他的身體很冷,但他将她抱得很緊,像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确保兩人永不分離。
梁覺星感覺他抱得太用力,用力到她已經有些不适了,通過這個擁抱傳遞給她的不僅是依戀與愛,還有一些負面的情緒,那些萦繞在他身上的陰影仿佛也在通過這雙胳膊攀爬到她的身上。她在某一刻甚至覺得陌生,仿佛此刻在被子下面、在背後擁抱着她的是某個未知的生物,但她沒有說什麼,她在祁笑春始終清醒的呼吸聲中,不安得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梁覺星在睡夢中突然驚醒,醒來的一刹那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麼,那些夢境中的内容迅速被她遺忘,但那股恐怖的仿佛墜入蛇窟的徹骨冰冷的感覺還在,她的心髒因為極度恐懼而猛地加速跳動,直接将她震醒,她在睜眼的同時迅速坐了起來,睡夢中那股想要拼命逃脫的沖動猶然殘存,驅使她快點逃離。
她坐在床上,直到自己的心跳逐漸恢複正常,僵硬的肢體重獲感知,她轉過身去,察覺到不對的地方——祁笑春沒在床上。
那股冰冷的不安感順着四周的冷氣攀附上她的身體,然後死死扼住她的喉嚨,她打開床頭的燈,屋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積雪吸收了聲音,燈光隻照亮了床頭這一角,更遠的地方、那片寒冷的黑暗中,一片死寂。
她下床,打開房門,慢慢向外走去。
走廊中隻有她的腳步聲,哒,哒,哒。
然後她聽到從樓梯口傳來的動靜。
她向那邊走去,聲音越來越近,綿延的絮絮聲,噩夢的餘韻襲來,她甚至以為自己聽到的是蛇在地闆上蜿蜒爬動的聲音,直到走得更近,她聽清那是些低聲的絮語。
手電筒的光照過去,她看到坐在樓梯上的祁笑春。
他穿着睡衣獨身坐在那裡,像是感覺不到冷意,低垂着腦袋,兩手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像是拒絕聽人說話,嘴裡一直不停地低聲呢喃着:
“我明白……我知道……”
“别說了……不會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家人……”
“他們還是些小孩……他們太小了……我必須……保護他們……”
“别說了……别說了……”
“我們一家人會永遠在一起……”
“他們會理解的……”
“閉嘴……你閉嘴……”
“我們應該離開……離開……明天就走……閉嘴……永遠在一起……”
“我不會讓他們……閉嘴……”
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梁覺星隻能看到他不斷張閡的嘴巴。
她有些顫抖地叫了他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