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言便止住不說了。郎中并不知,隻當是憂心妻子過切,稱是,随即便有人帶她往内院走。越走越見到樓閣亭台精緻意趣,花柳成蔭生氣勃勃,比起剛剛雪洞凄清的院落簡直像換了個季節。在叢木掩映中還有一處偌大的弓場,足以跑馬幾個來回。
“沒想到陸郎君還有這等君子之好。”郎中忍不住道。
領着她的小仆住了腳,随她看去,一時笑道:“哎呀,那哪裡是郎君愛去的,是我們家娘子平日用的呢。”
她努了努嘴,朝着前面二人要去的院落道:“那便是娘子一開始住的地方,後來郎君漸漸也落了腳,剛剛那院子倒是不太愛回了。”
郎中也歎道:“某早慕魏家大娘之名,果真雅士。”二人漸行不提。
陸綏起身在房中走了兩步,至一格書架前拿出一個烏木匣,取出其中的書,翻開,才拿出那張細細折了兩道,至今仍維護得完好的薄薄紙張。
他的記憶很好,從小最擅長背書的人,不至于連幾百字的藥方都記不住,何況這方子他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早已到了默背如流的地步。
那些字還是那些字,墨迹不變,唯有人心會在歲月中流逝形狀。
正如陸綏決定要在二兄的馬蹄上動手腳的那一晚。
他買通的人傳來密訊,說陸佑在戰場上屍骨無存,唯有身上所佩玉犬被拾起,能确定屍體的身份。陸綏渾身都在發抖,又哭又笑,心中第一個湧起的竟然是酸澀的忌意。他當然也知道,一個玉犬,一隻玉刀,兄長與她的緣分在那麼早的時候就被定下,而他永遠隻是晚來了一步的旁觀者。
若不自己出手,那麼就什麼也得不到。這是兄長教會他的。
毅國公舉府挂喪的那幾日,陸綏的眼睛每日都是通紅的。他心裡想,這樣就能再見到她了吧,第一句要和那個女人說什麼?她如今是什麼模樣?過幾日又想,原來她這麼狠心,連二兄死了都不回來。看來她和二兄的情分也不過如此。再幾日又想,也好。
陸綏睡得很少,夜裡常有驚夢,醒來瑟瑟汗濕裡衣。
二兄,你在不甘嗎,沒有争過我。他喃喃道。
可是元鹿回來後,陸綏第一次怕了。深濃的悲哀和恐懼籠罩了他,陸綏跪在了巍峨佛殿前,隻怕自己犯下的罪孽會禍及不相幹的人。
他知道自己已是罪惡滔天,來世隻得入畜生道,下十八重地獄。要讓陸綏論佛法,他堪比舌燦蓮花,可現在香燭幽幽,菩薩垂目,陸綏腦中隻有一個想法:
願她平安,願她長生。
或許是冥冥之中菩薩真的聽到了他的願禱,在那日他神魂驚懼恍惚、心不在身的時候,忽渺渺雲外傳來一道木魚,幾聲念唱,竟清晰如同耳畔人言一般。再回頭,一個雲遊模樣的老尼怒目厲色,揮杖重重向他打來。
陸綏生生受了一杖,劇烈的痛楚中愈加清醒,也愈加癡頑,跪地長求道:“求法師救我。”
“你若從此收手,止嗔戒,少貪愚,還可讓時緣倒轉,白骷複生,你可願意?”
陸綏痛得冷汗涔涔,卻依舊深跪:“求法師救我!”
“癡兒癡兒……真未必真,情未必情,求未必得,得未必果……去吧!”
嗤歎漸息,一聲厲喝後,陸綏從蒲團上醒來,眼前便是那張藥方。
以他的血做藥引,種下情蠱,可渡血渡命,令對方身體康健,百毒不侵,心意纏綿。
一個月後,陸綏從山階上不慎跌落,被樹枝劃傷,那一道長長的口子,正和夢中受杖的地方相同。
“是……過太久了麼。”昳麗瘦逸的青年喃喃着,語音竟有些顫抖。
他不嫌太久,他隻覺得太短,這偷來的因緣,偷來的幸福與溫存,竟如同流沙一般從指間洩出,回想起來不過短短數年。
犯孽的人永懷惶恐,卻也永有一份死不悔改的癡念。
父親看錯了,最冥頑不靈、不思悔改的人不是二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