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她們并未在基地相識、劍拔弩張、互相針對,而是從今日起初遇的陌生人。
元鹿:今天她是出來玩的又不是加班的。
佘離從前的隊友們都不願使用假期,即便有假期,他們也會在訓練室待着。哨兵的生命短暫,熟悉的面孔亦是一波波輪換,佘裡此刻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一個年輕戰友的感慨:
“在戰場上的時候期盼戰争結束,可有時候又覺得……戰争再長一點就好了。”
是啊,沒了戰争的時候,這個社會的運轉還需要哨兵嗎?
這次回到首都星,佘離去找的正是那個抛棄了自己的所謂“家庭”。當下時代的人類親緣淡泊,“家族”這個概念已經逐漸瓦解,成為舊時代的一種精神遺留。聚居并非家庭的固定形态,佘離去找的那個女人是他血緣上的姨母,也是理論上需要和母親一起撫養他至成年的人。
他一出生就面臨着分離,母親帶他遠走,又将他送回姨母那裡,隻身離去。佘離的一生總是在被決定和被分割,所以他分外珍惜接納自己的“族群”——或許蛇不擅長長途跋涉,他隻是想留在一個安心的地方。
姨母目前的職位當然可以影響到徽澤。但她正在别的虛拟城市旅行,智腦管家接待了他,提醒他隻有半小時時間,因為後面還有她的女兒的拜訪——她生命序列的真正繼承者。
佘離被拒絕了,并不意外,隻感到茫然。正如此刻,他伴随着理應稱之為仇人的向導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被她若無其事地詢問着對戲劇的看法的茫然。
戲劇的主角、社會的向導,她們都是被選擇的人,有人關心她們的生死,有人注視她們的一生。而哨兵隻是耗材,隻是偉大的墊腳石。
佘離走在播放着太空音樂的城市街道上,渾身像被窺視,有種迫切想回到基地的心情。
元鹿回過頭笑了,道:“你怎麼突然變得和徽澤似的那麼嘴笨?算了,我們去前面坐會吧。”
她們坐着電梯來到了城市邊緣的城牆上,在這裡能望見一片包圍着人類聚居地的沙漠,沙漠的另一半是大片像海一樣藍的湖泊,泾渭分明,自然來源于獨特的大氣、水文、地理條件,屬于星際時代的特色——元鹿目不轉睛。
在沙漠和湖泊的交界處,就是坐落着的基地,能看到基地上方高大如巨塔一般的光幕牆,和它在天空中投射的類似海市蜃樓的影子。
“真好看啊。”她的頭發被風吹起,露出專注的側臉。
佘離做好了準備接受向導的虐待和使用,可今天到此結束了,他并沒有被作為一個哨兵來對待,而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人”,隻是陪她看了一次沙漠與湖海的日落。
元鹿為什麼看起來總是那麼坦然而平淡,像是從來不會感到困惑?她知道她要做什麼,
“佘離,”她叫他的名字,“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不是哨兵的話會去做什麼?”
“沒有。”
“诶,可是軍役總有結束的時候吧,戰争也是。”
“哨兵死得比較快。”
佘離一如既往的毒舌,把元鹿逗笑了。她清清嗓子開始幫他規劃:
“這樣吧你聽我的,等你退役了,你就戴上金絲眼鏡去當都市文裡的斯文敗類小舅舅,專門打臉不識好歹的前男友,然後在雨天開着黑色豪車把女主擁入懷中。或者你發展一下小衆愛好,感覺你也挺适合做麥當勞的,平時高智的臉露出無法思考的表情特别澀你知道吧……”
“……”佘離承認有那麼一秒鐘以為能聽到一個認真答案的自己很蠢。
看着他的表情,元鹿笑夠了才正經開始發散:
“就比如你不是很愛做些小手工嘛,這個也很适合賺錢啊,畢竟你做的那麼精細。還有你打架技巧也不錯,做個格鬥教練也行,反正有手藝的人到哪都餓不死……”
佘離輕輕嗤笑一下,尖尖嘴角挑起。原來她是真的欣賞他那些小玩意兒?
元鹿總會在意一些奇怪的細節。
今天她們路過的地方不止一處,遇見的人也不少。看完戲劇之後元鹿對他說:“我還是覺得和别人一起看比較有氛圍。”星際城市裡的人大多都是這樣陌生,其實有血緣的人也并沒有熟悉多少,在一切都可以自由選擇的時代,婚姻制度已經被淘汰,學習由智腦來教授,什麼關系都可以被取代,沒有什麼關系再是綁定的。
但元鹿說,人和人之間還是有些連接比較好吧,不然不會太孤獨嗎?
佘離承認她說得對。
什麼都可以選擇意味着你會不被許多人選擇。比如佘離。
幽綠的蛇瞳一直在觀察着元鹿,從她進入基地的時候,從她指定自己執行這個“秘密任務”的時候,從她的笑和不笑、話語與皺眉中……其實元鹿對待别人看起來很平常,平常的善意平常的好奇,佘離發覺她并非看起來那麼直白清淺。元鹿身上矛盾的兩面如此自然地切換,她的高傲、殘忍與惡隻對特定的人釋放,比如佘離。
原來元鹿并不會為難别的哨兵,也會對過路的脫衣舞男笑意盈盈。
她的惡也是一種特殊待遇。
她的反複無常,她奪去自己在意的人,又對他們施以援手,她占有他的精神,為他打下烙印,又誇贊他的愛好,問他喜歡的音樂。
怎麼會有一個向導如同一潭黑色深淵、如同漩渦?
“今天之後我不會再感謝你。”佘離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原來你今天有在感謝我?”元鹿疑惑。
“所以你确定要把今天浪費在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嗎?”佘離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遠方的血紅落日下的沙漠。
“什麼叫沒有意義,人生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啊,我覺得快樂就好了。”元鹿認真地說,“就像現在,因為溫度很好,風很好,夕陽很好,所以就很有意義。隻要你閉上嘴。”
佘離看了她一會,并沒有閉上嘴,而是輕輕地說: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