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官清晚整個人僵在原地,大腦一片混沌,似乎方才聽到的話隻是幻聽。
她用力甩了甩頭,鬓角碎發被冷汗黏在臉頰上:“你說什麼?”
聽筒裡傳來布料摩擦聲,像是東風在慌亂擦汗。
他氣息不穩的重複:
“南風和西風一個小時前突然出事,現在人在急救室搶救,醫生說……說要看能不能撐過今晚。”
最後幾個字帶着壓抑的哽咽砸在手機屏幕上。
“醫院地址。”她握着手機的指骨因用力泛出死白,微微顫抖着貼在耳側。
果然,直覺從不騙人。
“市立醫院。”聽筒裡傳來東風帶着哭腔的回答。
通話切斷的瞬間,官清晚顧不得分析事态輕重。
思緒早已亂作一團,額間滲出的冷汗浸濕了發梢。
她彎腰時手指死死摳住鞋跟往下拽,細高跟砸在地磚上發出悶響,光裸的腳掌直接踩上冰涼的大理石地磚。
腳底闆涼得發麻,但跑起來反而帶風。
她抻着脖子往校門口方向狂奔,腳步淩亂急促,薄紗裙擺被氣流掀起波浪。
視線裡的烏柏樹和教學樓都褪成流動的色帶,唯有記憶裡的畫面格外清晰——
南風偷偷把奶茶和小蛋糕放在她身邊,西風偷偷把賽車模型塞她書包。
他們是她最好的朋友,更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官清晚幾乎是跌跌撞撞坐上一輛出租車,車載空調的冷風撲在臉上,卻澆不熄太陽穴突突跳動的灼熱。
城市霓虹在車窗上拖出璨目光帶,路口的紅燈機械的切換着顔色,将車流切割成斷續的片段。
每當紅光籠罩車廂,儀表盤跳動的秒數一下下撕扯着她的神經。
流動光斑掠過後座車窗,勾勒出她僵直的肩頸線條和緊咬的下唇。
車子剛停穩在醫院門口,官清晚就慌忙摸出手機掃碼付錢。
提示音還沒響完,她已經拉開車門,踉跄着沖下車。
剛一下車,東風高大熟悉的身影立刻躍進視野。
東風用慣常的低沉嗓音喚了聲“大小姐”,目光掃過她赤裸着踩在地面上的雙腳時,原本古井無波的眼睛裡瞬間湧起濃濃擔憂神色。
他趕忙向前邁出一步,語氣帶着明顯的關切:“大小姐,您怎麼沒有穿鞋?這地面到處都是小石子和雜物,您的腳這麼嬌嫩,會被磨得很疼的。”
官清晚顧不上回應東風的問話,顫抖的聲線裡纏着焦灼:“南風和西風到底怎麼樣了?”
“他們還在搶救,情況暫時不明朗。大小姐,我先去車上給你拿鞋。”東風轉身快步走向不遠處停着的車。
“好。”官清晚的應答輕得像片羽毛。
此刻她已無力推辭,赤裸的足底傳來陣陣刺痛。
方才狂奔向校門時,碎石路面上凸起的礫石不斷紮進腳掌,數次踉跄險些跌倒。
可這些疼痛都比不過懸在胸口的巨石,南風西風生死未蔔的消息壓得她喘不過氣。
東風快步小跑至轎車旁,利落拉開後座車門。
他從真皮座椅上取出一雙嶄新的小白鞋,這是官清晚日常最愛穿的款式。
又順手從儲物格裡取出疊放整齊的米色開衫。
他們一直都有這樣一個習慣,為了應對各種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
無論烈日當頭的正午還是暴雨突襲的深夜,總能第一時間找到替換的鞋履與外衫。
東風捧着鞋子和針織開衫快步回到官清晚身邊。
官清晚穿好鞋子,恍惚的将帶着淡香的外套披上肩頭。
東風躬身退開半步:
“大小姐,請随我來。”
急救室的冷氣絲絲縷縷襲來,穿透官清晚衣物,直抵肌膚,令她混沌的頭腦逐漸清明起來。
“怎麼回事?”她的聲音因過度緊張有些變調,帶着一絲哭腔。
“南風和西風是為救人才出事的。”東風低垂着頭,不敢直視官清晚滿是焦急與恐懼的眼神,聲音帶着沉重如實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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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風給官清晚發送完盛京立交橋的絢麗街景照,變故便毫無征兆的降臨。
立交橋上穿梭着密集車流,柏油路面上蒸騰着引擎聲浪的餘溫。
黑色轎車正沿着最内側車道平穩前行。
車廂内,南風将尚有餘溫的手機擱在膝頭,目光無意識轉向車窗外。
某個瞬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橋欄邊伫立個人影,穿着深色T恤的男人正以危險的角度前傾後仰,單薄身影仿若下一秒就要墜入暮色中的海面。
黑色轎車保持着勻速向男人所在位置移動,車頭與目标的間距正逐漸縮短。
“停車!快停車!”南風突然厲聲喝止,後背竄起一股惡寒。
東風條件反射踩死刹車,方向盤在掌心急速旋轉。
金屬框架發出吱呀呻吟,防撞梁擦着路沿蹭出火星。
橡膠輪胎擦過地面發出刺鼻的焦糊味,整輛車在慣性作用下向前滑出半米才完全靜止。
其他車廂内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擋風玻璃正前方。
隻見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發絲被風刃撕扯着亂舞,單薄的T恤下擺在氣流中瘋狂翻卷。
整個人如同挂在懸崖邊的枯葉,随時可能被卷入灰蒙蒙的天空。
南風和西風反應極為敏捷,車門彈開的瞬間,兩人已縱身躍下車。
他們朝着橋欄邊搖搖欲墜的身影沖刺,吼聲穿透呼嘯的風聲:
“不要跳!我們可以幫你!”
男人聽見南風呼嘯的喊聲,雙手略微僵了僵。
橋面上的風激烈的拂動着他,狂風呼呼作響。
視野内人影晃動成虛影,車流壓過路面的轟鳴聲震得耳膜發疼,胸腔内的窒息感越來越重。
“我沒辦法了!”他忽然低笑起來,笑聲裡混着氣管被擠壓的嘶聲,“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
南風後背滲出冷汗,本能朝男人挪近半步,喉嚨發緊:
“你不是一個人,我們都在這裡,我們可以一起找到解決的辦法。”
男人又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生活太悲催了,我快要承受不住了……”
話音未落,布滿青筋的手掌猝然松開欄杆,這個動作抽走了他最後的力氣。
寬松的衣擺在夜風裡瘋狂翻卷,單薄的身軀如同被抽去提線的木偶,在高空危險晃動着。
呼嘯的狂風突然加劇,刮得他身形不穩。
黑影急速劃破夜色,轉眼就被下方張着巨口的濃暗徹底吞沒。
南風胸腔裡的心髒劇烈撞擊着肋骨,他咬了咬牙,幾乎是不假思索賭上自己的全部,不顧一切向男人撲去,試圖抓住他。
指尖觸到男人皮膚的刹那,他手腕突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道,指甲深深陷進自己青白皮肉裡。
兩人像被按了暫停鍵的鏡頭,整個身子都懸在鏽迹斑斑的欄杆外,南風能清晰看見男人瞳孔裡映着自己扭曲變形的倒影。
失重感來得毫無預兆,四肢在空中劃出怪異的弧度。
鹹腥海風卷着浪沫劈頭蓋臉砸來,黑色風衣和深色T恤的衣角在狂風裡絞成死結。
兩人幾乎同時栽進黑沉沉的海水裡。
身體重重砸向水面的刹那,鹹腥海水争先恐後鑽進鼻腔耳道。
徹骨寒意像張掙不開的網,把人從頭到腳勒得死緊。
男人感覺自己正被扯進深淵,肺部被水壓擠得生疼。
四肢胡亂拍打,試圖抓住任何能借力的東西,但周圍隻有望不到頭的海水。
水波呼嘯劃過,耳邊傳來潛水般的沉悶聲。
模糊視野裡,南風攥住他手腕的觸感格外清晰。
南風在翻湧的暗流中張開嘴,氣泡裹着“别放棄,一起遊上去!”的呐喊向上竄去,話音即刻被水流吞碎。
而西風見此情景,毫不猶豫縱身躍入海中。冷澀海水灌進鼻孔的瞬間,戰栗感從脊椎直竄後腦——
這不是訓練場,是正在發怒的活海。
水體正通過千萬個方向撕扯着人體,西風蹬腿時感覺有冰涼手掌攥住腳踝,是海底暗流在展示力量。
三人掙紮形成的小型渦流突然被強光刺破,數道潛水手電的光柱穿透墨色水體,成群救援人員迅速搜尋。
但海洋顯然不打算歸還獵物。
當某個救援者手掌即将抓住男人手腕時,整片水域突然劇烈震顫,所有光源在扭曲的水體中拉長成發光的蛇。
西風咬緊牙關奮力向上遊動,水壓從四面八方裹挾着身軀,每挪動一寸都異常艱難。
“快點抓緊我,别放棄。”南風聲嘶力竭的再度喊道,聲音已經近乎耳邊的嘶嘶聲。
男人試圖回應,但能感受到體力在急劇流失。
胸腔像被巨石壓着,氧氣快要耗盡的灼燒感蔓延到喉嚨,眼前開始浮現黑斑。
就在意識即将潰散的瞬間,他的右臂突然傳來結實的拉力,整個人被拽着破開沉重的水幕。
海水在急速上升中劇烈震蕩,原本昏暗的視野裡,細碎光線逐漸凝聚成片。
三人被拽出海面的瞬間,清澀空氣猛然嗆進氣管,弓起的腰背在劇烈嗆咳中不住顫抖。
救援者手掌重重拍擊着他們濕透的後背,混着泡沫的海水從口鼻不斷嘔出。
南風和西風努力睜大雙眼,眼前卻像蒙着層毛玻璃,被海水浸濕的睫毛粘成一簇簇。
耳邊隐約傳來忽遠忽近的喊聲,混雜着浪潮拍打的聲響,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覺。
很快,他們被救援人員小心翼翼擡上救護艇。
救護艇在波濤中晃動着駛向岸邊,他們将被送往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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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清晚沉默聽着東風将事件始末一一道來,隻覺自己的心髒一下又一下抽痛着。
她清清楚楚明白,在他們固有觀念裡,别人的生命永遠都占據着最重要的位置,而自己的生命輕如鴻毛。
從他們毅然決然成為保镖的一刻起,他們的命運軌迹就被徹底改寫。
他們不再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生命,他們的喜怒哀樂和生死安危,都緊緊與他們的主人聯系在一起。
這麼多年來,他們始終恪盡職守,給予她全方位的周密保護。
在他們的嚴密守護下,她的生活幾乎從未出現過意外。
任何細微的潛在風險都會被他們第一時間發現并妥善處理。
她就這樣在他們構築的安全屏障裡,度過了漫長安穩的歲月。
而今天所發生的這樁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是她哪怕絞盡腦汁,用盡所有的預判能力,都絕對萬萬沒有想到的。
在過去的許多日子裡,她總是神情嚴肅且認真,一字一頓告訴他們:
“保镖的命也是命,這絕非一句輕飄飄的話語。
每一條生命都承載着無數的情感、夢想與責任,是無比沉重且珍貴的。
所以,千萬不要拿自己的命去開危險又愚蠢的玩笑。”
可他們在今天這個看似平常卻又無比特殊的日子裡,還是不顧一切沖向前方,去拯救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狹長的走道内,原本籠罩着稀薄光暈的天花闆正無可挽回陷入昏暗。
燈泡像是耗盡最後一絲能量,發出的光線忽明忽暗。
窗外不知從何時起下起鋪天蓋地的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狠狠砸落下來,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
強勁的夜風在窗外呼嘯,裹挾着雨幕反複沖撞金屬窗框。
無聲緊迫感在走廊内流動,時時牽動着他們的神經。
時間不知不覺來到後半夜,整層樓陷入死寂,唯有手術室門楣的警示燈還在持續發亮。
走廊内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站一坐,安安靜靜盯着手術室的門。
沒幾分鐘的工夫,走廊盡頭隐隐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大小姐,先墊一下。”北風躬身将面包和溫熱的牛奶遞給官清晚。
他沒有開口勸官清晚回去休息,因為他太了解自己大小姐的脾氣。
以往無數的事情都證明,一旦官清晚下定決心的事情,任誰勸說都無濟于事。
就像這次,他知道她肯定會一直等南風和西風手術完成,哪怕是在這裡守一整晚,她也絕不會挪動半步。
“謝謝。”官清晚的聲音有些沙啞,感官也有些麻木。
她機械伸出手接過東西,緊緊攥着手中的塑料袋子,睫毛用力壓住眼底漫上來的水光。
他們四人陪在官清晚身邊實在太久了,久到連彼此最細微的小習慣都刻進了記憶裡。
當年跟在她身後喊“大小姐”的青澀少年們,如今眉宇間都沉澱着成熟男性的持重。
這些年官清晚像株不懼風雨的雪松,從不在他們面前展露脆弱。
無論遇到什麼變故,她永遠挺直腰背将情緒藏得滴水不漏。
唯有深夜蜷縮在被褥深處時,她才敢咬着被角無聲哭泣,眼淚把枕面洇出深色的痕迹。
現在她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把心口堵着的情緒盡數宣洩出來。
可殘存的理智在提醒她,現在還不是崩潰的時候,必須逼着自己撐下去。
手術室的紅燈還刺眼亮着,要親眼确認南風和西風平平安安被推出來,要看着監護儀上的波浪線重新規律的跳動,要等到他們蒼白的臉上恢複血色。
終于,手術室的紅燈熄滅,醫生快步推門而出。
他擡高下颌揚聲宣布:“手術成功。”
短短四個字讓三人同時卸了力,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
病房内監測儀規律作響,剛經曆手術的兩人因麻醉效力未退,仍昏沉無力閉着眼。
官清晚望着監護面罩下熟悉的面容,胸腔泛起一陣溫熱。
這場持續數小時的手術但凡出現半點纰漏,此刻的平靜都将化作滅頂之災。
東風見兩人情況基本穩定,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來。
他看着大小姐眼下淡淡的青影,想起這數個小時内她幾乎沒合過眼,忙上前兩步低聲勸道:“大小姐,夜已經深了,您勞累了許久,此刻也該好好休息了,我送您回去吧。”
官清晚的目光在兩張蒼白的臉上又停留片刻,确認監護儀上的數值都在正常範圍,這才颔首道:“好。”
轉身時仍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病房的玻璃映出她泛紅的眼角。
兩個人能挺過危險期已是不易,接下來隻要安排專家會診,配合康複治療,總歸能慢慢恢複的。
*
翌日,官清晚悠悠轉醒時,日頭早已高懸。
昨夜支付完車費後,手機耗盡電量自動關機,回到卧室仰面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混沌的夢境裡仍纏繞着零碎思緒,南風和西風何時才會醒來。
她給黑屏手機接上充電線,踩着軟底拖鞋慢吞吞挪下樓。
樓下傭人早已備好午餐,空蕩蕩的别墅内此刻隻剩她獨自一人。
阿姨十分了解她的口味,做的全是她平日裡最愛吃的菜肴。
吉品鮑苗皇,淮山雲耳炒百合,金湯脆米東星斑,桂花凍……
腹中空蕩蕩的難受,等回過神時餐盤已經見底。
官清晚扯了張紙巾在唇邊胡亂蹭了幾下,擡眼瞥見挂鐘時針正指向下午一點。
剛回到卧室按下開機鍵,鎖屏界面就跳出密密麻麻的消息提示。
置頂消息是東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