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霁感受過這麼多視線,或輕蔑,或溫情,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壓迫的,他心如擂鼓,甚至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原來被她注視,竟是這種感覺。
他垂在身側的胳膊不自覺抽緊,五指摳着破舊的衣邊兒,哪知這在蘇頃眼裡就是純然的心虛。
她勾起一抹冷笑。
縱橫商場多年,什麼對家肮髒手段沒見過。不定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戶買通這種貪财小人想蚍蜉撼樹。
沒關系,她有耐心應付。
她又問了一遍,“我問,你叫什麼。”
趙霁呼出一口氣,挺起胸膛,鼓足勇氣直視着蘇頃,大聲道:“我叫趙霁!承蒙蘇老闆前來,小人絕不虛言!”
蘇頃意外挑眉,他腦子沒事兒吧,還是說這又是什麼新手段?
賬房先生在邊上立刻一頓翻,道:“發了的,也領了的,是個王二的人說你生着病,他代你領的。你看這标着的。”
趙霁難以置信,一把搶過賬房先生的賬本,一遍遍将“王二代領”四個字反複描摹,他扭頭尋王二,可哪裡見王二半個影子,他傻了。
春桦揚眉吐氣,對着他蔑笑,道:“看見了吧,明明是自己沒腦子被人坑了,還有臉來污蔑我蘇記商行!”
蘇頃卻尋思不出這厮演得哪出。她原以為他是賊喊捉賊,她還想好對策對付,沒想到竟是如此。
既然如此,她便順下去好了。
蘇頃目觀四周,對賬房厲聲道:“往後記住,月錢不得别人代領,莫要再鬧出此等烏龍事!”
安靜等在一旁的春芸見事情落定,對着看熱鬧的人群優雅行了一禮,道:“我蘇記商行言而有信,此事為一場誤會,各位都散了吧。”
搞半天就這麼點事兒,人們沒得到想看的熱鬧,悻悻而去。
趙霁深深低着頭,一動不動如冰雕,賬房從他手裡扯不回賬本,為難地拍拍他肩膀,“小兄弟,撒個手,是人都會犯錯麼,又不是不活了。”
“跟這種人說這多話!”春桦上前,使勁拍趙霁的手,“撒手!”
趙霁松了手,頭埋得更深,他大聲道:“對不起,我錯了!”
春桦翻了個白眼,“廢話。”
春芸瞧了春桦一眼,示意她噤聲,春桦努努嘴,将賬本還給賬房。
“對不起?”蘇頃冷笑,“信譽乃一家商行的立身之本,你方才那樣大聲嚷嚷,污蔑我行信譽,毀我根本,你覺得這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說吧,你背後是誰。”
趙霁被問的茫然,“什麼?”
“不說是吧,春桦,給他送官,吃一輩子牢飯。”
趙霁面色“唰”得白了,蘇頃微微一笑,預料他馬上就會求饒,将背後人和盤托出。
這套流程她可見過太多次了。
哪知他急忙道:“真不是!是我自己疏忽,以前做工的商行沒有不拖工錢的,不讨不行,我便以為這次也是被拖了工錢,一時氣憤才找上門。”
他往地上一跪,“是我的錯!要我如何補償都行!”
“補償個頭。”春桦沒忍住小聲嗫喏一句,又遭春芸一記眼神。
蘇頃輕飄飄道:“我沒什麼好要你補償的。”
趙霁咬咬牙,“那我去坐牢。”
蘇頃:“?”
“我既做了錯事,便要承擔後果,蘇老闆,對不起,但能不能不要一輩子,我還有娘需要贍養。”
這人……正的發邪。
蘇頃也不知自己怎會有如此感覺,她細細審視他,隻見他一頭亂發,隻露出個秀氣的下巴。春寒露重,他隻一身薄衣,外套個麻布背心,露出常年幹重活肌理分明堅實的臂膀,常年在日光下做工,露出膚色有些黑,可連接到衣裡的卻很是白皙。
少頃,她歎道:“你也可以不坐牢,隻要說出誰讓你來這搗亂的,我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趙霁舉起手掌,“我發誓,真的沒有!”
蘇頃厭惡别人發誓。
趙霁甯願蘇頃厭惡,也不願被誤會。
“我真的是做工的!隻因先前總被别的商行克扣月錢扣怕了,王二是我同村的大哥,他跟我說初一改成初三發,初三時又安撫我說再過兩天,我是今日覺得不對,正好想趁人都在就問清楚。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解釋得又急又快,但字音分明,很是幹脆。
蘇頃琢磨片刻,她壓下疑心,興許真是個倒黴的做工也不一定。
“算了,念在你也沒說過于難聽的話,就饒了你這次。”
蘇頃擺擺手。
總的來說事情不大,不值得她費心,畢竟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兒。
哪知趙霁堅持。“不行,我做了錯事就要認罰。”
蘇頃不耐道:“聽着,你隻需要感激道謝就行了。”
她不願和做工的人計較,說白了都是為了生計,但不計較歸不計較,她有自己的規矩。
“還有請你另尋商行,莫要在來我這兒了。月錢既發也不可能再給你,找拿了你月錢的人要去。”
趙霁聽蘇頃趕他走,心裡一涼。
蘇頃轉身欲走,卻忽聞一聲嗚咽,她不可思議回過頭,就見趙霁一把鼻涕一把淚,七尺男兒,就這麼哭了出來。
男人哭是個稀奇事,更别說當街哭,很快就又有人被吸引過來看熱鬧,眼看又有被圍觀的趨勢。
蘇頃登時黑了臉。
春桦捂嘴道:“這麼沒出息?”
春芸為難看着蘇頃,“老闆,要不先把他帶回去再從長計議。”
蘇頃無語到了極點,也顧不得其他,過去用力攥住趙霁手腕,低聲呵斥,“跟我上車!”
春桦驚道:“不是,他就這麼上了老闆的馬車。”
春芸扶額。
馬車裡。
蘇頃冷眼旁觀。“喂,還沒好?”
趙霁竭力憋回去抽噎,卻不成想憋成了個嗝。
蘇頃:“……”
趙霁:“我知道剛才是我的錯,惹壞了蘇記商行的名聲,但我真不能離開這,嗝……”
蘇頃五官皺起,趁他不注意,一巴掌用力拍在他後背。
嗝立馬咽了下去。
“謝謝……”
他語氣乖到很難想象指天要公道的那個人也是他。
這麼多年蘇頃頭次感到心累,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看見街邊一隻玩耍的小黑狗,唇角微微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