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九玖垂下手,背離開柔軟的床墊,指尖微微探出,輕輕觸碰何祺然的手指。他的手指在對方的指節上緩緩遊移,溫柔地摩挲着每一處骨節。片刻後,他們十指交扣,如同兩枚緊鎖的鎖環,随着沉落海平線的夕陽餘晖一同墜入夜色之中。
尚九玖撥弄着垂落的發絲,神色微怔,思索片刻,輕聲開口:“謝謝你,在人海中遇見我。”
夜風無聲遊蕩,沉默籠罩着夜景,黑夜似乎壓得人喘不過氣。月亮掙脫層層霧霾,終于露出臉龐,為趕路的行人點亮了一盞來自大自然的明燈。
他靠在枕頭上,打開手機軟件,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清隽的側臉上。思緒像被剝開的傷口,煩憂透過血肉滲入枕頭,層層交錯的神經仿佛也嵌進柔軟的棉花,與之對抗,又迅速融合,努力吸收着那些無處安放的負能量。
無意間,他的目光停留在熱搜榜首的詞條——
【村角小詩人】
尚九玖還未來得及分辨真僞,腦海裡的指令便率先下達,指尖迅速點開詳情頁面。
這是風華娛樂發起的一項公益活動,旨在尋找有文學天賦的孩子,為他們提供免學費轉入私立學校的機會。那些村落裡的破舊房屋,終究無法掩蓋住孩童微弱但堅定的光,就算不是耀眼的月亮,也依然是屬于世界的星輝。
可這片天空過于遼闊,隻有排名前三的孩子,才能真正被“月亮”庇護。而這微光的編織者,僅僅是個村子裡的孩子。
晨曦微露,風穿梭過沉睡的大地,露水順着屋檐滑落,一部分被老舊的磚瓦接住,一部分滲入泥土,輕聲訴說着昨夜的秘密。
“伽宇,有個寫詩比賽,前三名可以進私校。”尚九玖端着餐盤,輕輕放在餐桌上,語氣平淡,像是不經意地提起,實則在等男孩的回應。
伽宇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參加。”
須臾之間,尚九玖仿佛見證了一場盛大的生命儀式——破繭成蝶,微光驟然彙聚成熾熱的晨曦,萬物歡呼雀躍,春日的生機鋪展開來,淹沒了一整個季節。
彼時,青春尚在,流光未央。尚九玖笃定,男孩的未來将無限廣闊。
阿膠從房間裡走出來,睡意還挂在她稚嫩的臉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聲音帶着點起床氣:“讨厭周一。”
尚九玖在廚房忙碌着,聽見動靜,随口招呼:“阿膠,幫我叫一下小三。”
“哦——”阿膠拖着沉重的步伐,像掉進了海綿陷阱一樣,晃晃悠悠地走到小三的房門前,懶洋洋地喊:“小三!起床!”
房間裡靜得出奇,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連回聲都被厚厚的雪層吞沒。
“小三?”阿膠皺了皺眉,隐隐覺得不對勁,她伸手去擰門把手,卻發現門被鎖得死死的,像是焊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她心裡猛地一沉,立刻揚聲喊道:“老師!小三房間門打不開!”
廚房裡的尚九玖正在洗手,聽見喊聲,動作頓時變得匆忙:“何祺然,你去看看。”
“嗯。”
沒過多久,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何祺然匆忙跑下樓,臉色不太對:“有鑰匙嗎?門打不開。”
尚九玖甩幹手上的水,水珠四散,在空氣中打了個旋,落到地闆上,滾了一下便攤平,仿佛來不及記錄他的焦急。
他快步上樓,第一時間去試圖轉動門把手,然而鎖芯紋絲不動,如同枯樹結出的死果。
“有鑰匙嗎?”何祺然又問了一遍。
“鑰匙在小三房間。”尚九玖向後退了幾步,目光沉了沉,像是在預感最壞的結果。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讓開。”
何祺然和阿膠立刻側身讓道。下一秒,尚九玖猛地擡腿,狠狠踹向門鎖——
“砰!”
房門猛地被撞開,門内空無一人。
晨曦透過敞開的窗戶,輕煙渺渺地浮動着,窗簾随風微微擺動,像水波輕柔地蕩漾,屋裡一片寂靜,唯有遠處山谷的清香被風送進來,拂過冰冷的床鋪。
小三……昨晚翻窗跑了!
尚九玖心頭猛地一跳,強壓住翻湧的情緒,轉頭看向阿膠:“他昨天鬧着要出去,為什麼?”
阿膠緊緊攥住拳頭,神情緊繃,嗓音低低的,卻帶着一絲顫抖:“他說他要去找他的爸爸媽媽。”
空氣凝滞了片刻。
時光輾轉,尚九玖遇到過很多人,他們都勸他告訴小三真相,告訴他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他的真名。可他始終固執地守着那個善意的謊言,像執念一樣不肯放手。
可他忘了,小三不是一張白紙,也不是一隻溫順的幼獸,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會歡笑,也會悲傷;會向往溫暖的擁抱,也會在無數個夜晚蜷縮着獨自承受孤獨。他的同齡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他們竊竊私語,嘲諷、戲弄、欺淩……這些鋒利的言語像片片雪花,落在小三的身上,卻冷得像刀刃。
尚九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他親手編織出的“善意的搖籃”,竟成了一座無形的牢籠,把小三困在其中,直到他不得不親手撕裂它,逃出生天。
此刻,他恨不得回到過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可世界上從沒有時光機。
他的手微微顫抖,掏出手機,撥通電話:“110嗎?我家小孩失蹤了……”
他向警方詳細彙報昨夜和今早的情況,直到挂斷電話,手指依然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會找到的。”何祺然站在他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溫熱的掌心透過薄薄的衣料落在凸起的脊背上,微微顫動着,像是在試圖平息心底的焦慮。
何祺然沉默地關上屋門,接着帶兩個孩子去上學。他能做的太有限了,他竭盡全力,也隻能幫尚九玖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