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旖心裡一沉,看着身旁人意味深長銜着笑意的面孔,沉默半刻後,鎮定彎了下唇:“公主說笑了,我自然是不敢。”
晏然收起視線,纖纖手指漫不經心在白貂的腦袋上打着圈:“方才那塊牌子,是你特意叫那個小太監尋出來的。”
那小太監進來時,臉色在緊張之餘竟然還有些興奮,且在回話的時候目光一直往郡主身上瞟,邀功之意十分明顯。
裴旖沒有否認,平靜回道:“我想盡快查清楚刺客的身份。”
對方輕慢笑了一聲:“那是南呈國的令牌。南呈一向粗鄙桀骜,對我大昱從未真心臣服,這兩年還在京城安插了探子,之前皇兄抓到過幾個,現在屍體還在西城樓上挂着呢。”
西城樓?
裴旖無聲扯了下唇,那地方她可熟。
晏然垂眼逗着懷裡的小獸,語氣玩味道:“那些南呈人,熟水性,精暗器,唯獨不擅長輕功。今夜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潛進你的卧房,實屬不可思議。”
裴旖心下又是一墜,随即面不改色反問:“公主的意思是,今夜的刺客可能是有人冒充的?”
馬車緩緩停穩,熹微的天光透過車簾的縫隙照了進來。
“我的意思是,要麼今夜的刺客是假的。”
晏然深深看她一眼,唇角仍舊若有似無噙着,“要麼今夜的刺殺是假的。”
語畢,似是并不需要她的回應,身旁人起身下了馬車。裴旖緊抿着唇看着她的背影,而後快速斂起神思,随她從車廂裡踏了出來。
長甯宮。
與皇宮中其他的殿宇相比,這裡算不上華貴,位置也偏遠了些,但勝在靜谧清幽,風景極佳。
裴旖被安排在偏殿,一幹人等與物品早在她到來之前就已準備妥當。青霜伺候着她沐浴,她靠在木桶的邊緣阖上眼,蒼白面頰逐漸被熏蒸出淺淡的粉色。
演了一整夜的戲,裴旖内心裡其實并沒有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她緊張懸心整夜,此刻終于可以短暫靜下來,梳理自己目前的處境了。
長公主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内,這一次的陷害沒有成功,對方應該很快還會有其他的動作,畢竟隻有盡快将她假郡主的身份扣實,他們才能光明正大地迎回真郡主。
至于陸從周,無論他對今日之事是否知情,他最終都會選擇與晏月華站在同一陣營。即使昨晚他是出于真心想要送她離開這裡,她也絕無可能賭上自己的性命冒險去信任他。
但最令她難以捉摸的還是晏綏,他既懷疑她,卻又叫人來幫她,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她可以為他所用。
裴旖苦笑暗歎,若是他想利用她這個假郡主來反制長公主,可就徹底打錯了算盤。他們姑侄倆都想利用她來對付對方,眼下的她暫時隻能在夾縫中艱難求生,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輕輕舒一口氣,在水下動了動腳趾,自嘲暗想,還是做鬼好啊,做人可比做鬼要辛苦多了。
這兩年時間裡,她的魂魄被困在上京城,這裡熱鬧又繁華,但也充斥着權力的殘忍,與算計的人心。
她喜歡這裡,卻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待她解決了與長公主的恩怨、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之後,她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裡,經曆過上一世的大起大落,這一世的她隻想保護家人,安穩度過餘生。
想到養父母一家,裴旖緩緩睜開眼,渙散的眸光逐漸凝起。
一旁的青霜見狀悄悄瞥過來視線。她年紀還小,藏不住情緒,憂心和惆怅都寫在臉上了,反反複複看了她幾眼,欲言又止。
裴旖雖不信任她,但也很清楚她隻是個小姑娘,至多是替長公主監視她的日常而已,算不上幫兇。再者方才尋出來那塊牌子時,她也留意過青霜的反應,對方的表情無辜又困惑,并不像是裝出來的。她淡聲問:“怎麼了?”
青霜一向活潑多話,難得這樣悶悶不樂,吞吞吐吐低聲道:“也沒什麼……奴婢就是覺得,本來太子殿下就夠難相與的了,如今公主也這般傲慢無禮。郡主為了殿下又少不得要忍讓她,奴婢是替郡主覺得委屈。”
裴旖原還以為她是耐不住好奇想問自己是什麼時候和太子相熟的,沒想到她竟是在替自己不平。她頗有些意外,随口淡淡回道:“無妨,公主年紀還小,我讓着她些也是應該的。”
身旁人沒有被她寬慰到,仍舊憂心忡忡:“郡主遲早是要嫁入東宮的,還是早做打算吧。”
裴旖枕在木桶的邊沿上,被熱水浸得生出幾分睡意,半阖着眼,心不在焉問:“如何打算?”
青霜想了想,認真分析道:“以郡主的處境,自然還是與太子殿下和睦最要緊。趁着這段時間在宮裡,郡主不妨多去公主房裡坐坐,一來可以向她了解殿下的脾性喜好,二來與公主走近後還可以讨得貴妃娘娘歡心,待殿下回來時必定會懂得郡主這番心意。 ”
裴旖聞言掀開眼皮瞟向她:“你方才不是還說公主太傲慢了,替我不平?”
怎麼這會兒又叫她上趕子去讨好人家?
“公主确實是傲慢不假。”
青霜目光幽幽望着她,“但等日後郡主嫁過來時,奴婢也是要跟過來的。”
裴旖:“…………”
原來她是怕自己将來被她這個窩囊主子牽連在宮中受窩囊氣,所以隻好從現在開始鞭策她了。
她心覺好笑,擡手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待會兒你出宮去一趟濟安堂,替我送一樣東西。”
濟安堂是京城裡的一家醫館,老闆姓顧,是她養父的師兄,也是長陵人,在她幼時兩家住得很近,直到十年前顧家搬去上京。送她來京城時養父曾帶她去拜訪過顧家,顧伯父有兩子,如今大兒子做藥材生意,小兒子年長裴旖幾歲,年紀輕輕,醫術卻十分高明,前年還考進了太醫院,甚得太後的賞識。
青霜應了聲是,轉念又想到裴旖随身的物件方才已經全都被燒毀了,好奇問:“郡主要送什麼?”
裴旖沉默半晌,輕聲開口:“一張藥方。”
*
午後,京郊。
将士們的行進嚴明有序,步伐急促卻沉穩有力,四周靜谧,唯有馬蹄與腳步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
隊伍的前方,晏綏身披玄色铠甲,高踞馬背之上。他目光直視着前方,面容深沉冷峻,周身散發着天生的上位者氣場,仿佛有種能夠平定一切的力量,令人心甘情願誓死追随。
徐謹行騎馬跟在他身側,許久,開口問道:“殿下可是還在想昨晚郡主的那番話?”
身旁的人沒有回應,徐謹行知道自已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便又道:“殿下本就疑心長公主為何在人前如此高調宣揚當年的婚約,倘若真的如郡主所言,璟王與涼昭暗中勾結,以人言脅迫殿下親征并将殿下困在邊境之地趁機清洗朝中勢力,這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