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吧,趕緊洗手吃飯。”江紅梅給他把髒工服扔到盆裡,等會兒搓,又把飯給他盛好放桌上。
桌上擺着三個菜,一盤清炒紅苋菜,一盤雞蛋羹,再一海碗江紅梅腌的酸豆角。
林父幹了一天裝卸工,累得不行,就着酸辣下飯的豆角丁猛扒了幾口,壓了餓,才開口:“最近要填志願了吧,老師有沒有給你們講,成績夠上哪些學校?”
“就那幾所呗。”林家棟打球回來也餓,嘟囔一句,不願意多談。
又撇撇嘴,“倒是姐成績好,老師說隻要正常發揮,除了江城一高可能要踮腳夠一夠,江城其餘高中、專科技校都随她挑。”
他倒是還想到老師推薦的,女孩可以考慮報護理技校、或者師範學校,夠不上的可以試試紡織專業。
看了一眼林巧枝,沒說出口。
每年這時候,家屬院都要讨論一波,林父和江紅梅未嘗沒有考慮過這些?
女孩子學個護理、師範,又穩定又吃香,以後相親不知道多少搶手。
但對着林巧枝,還真怕開這個口,想就頭疼。
“你跟你姐學學,加把勁,别放學就知道打球。”
江紅梅拿着湯勺分雞蛋羹,最大的一塊給林父,他幹重體力活,吃得太差身體容易垮,然後兩塊大小差不多的分給兩個孩子:
“讀書腦子也耗,過兩天媽去供銷社排隊看看有沒有豬腦花,炖來給你倆補補腦。”
最後剩下點沒刮幹淨的碎蛋和碗底的蛋湯,她三兩下刮到自己碗裡。
“巧枝你成績好,最近多教教你弟弟,他有不懂的題,給他講講。”分完了蛋,坐下又說,“孟主任都說了,往後啊,讀書才有出息,媽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這些年廠裡招工都排不上隊,隻能接點糊紙殼的零碎活,錢又少又不穩定。”
她念叨起過日子的不容易,哪兒哪兒都要用錢用票,家裡既缺錢也缺票。
嫁進城這些年,沒能找個國營廠的正式工,隻能當沒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執念,總挂在嘴邊。
所以她一直支持兩個孩子讀書,盼着倆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現如今,廠裡很多人家也都是這麼想,廠裡宣傳科、孟主任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氣。
“他願意聽,我就給他講。”林巧枝沒推脫。
林巧枝認真吃完碗裡的雞蛋羹,又倒了點紅苋菜的湯水,紫紅色的湯汁把飯染成紅色,苋菜濃郁的鮮味就融進了飯裡,又好看又好吃。
她沒心思說話,專心吃飯。
飛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邊放着,“我吃完了,有點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今天輪到家棟洗碗,媽你要是趁着我不在幫他洗了,明兒也心疼心疼我。”
說完人就沒影了。
江紅梅氣得吃了空口吃了兩筷子鹹菜,“今兒主動幫我幹活,虧我還以為她懂事了。”
***
林巧枝往廠技術學校走。
她們紅旗農械廠是江城能排進前三的國營大廠,除了宿舍食堂這些最基礎的,廠裡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學、中學,廠辦直屬的醫院,糧油店,甚至還有燈光球場。
這些可以保障一個工人從生到死。
饑荒三年,廠裡也隻是稍微餓餓肚子,定量少點,沒聽說餓死過一個工人。
她不想下鄉。
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今年、最遲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夢裡,她考上心儀的高中,然後遇到了取消高考,緊接着就是停課,一停就是兩年多。
再後來,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往廣大農村、工廠、解放軍農場參加勞動,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号召下,她不得不去了鄉下。
不是沒有想過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識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個位置,連風聲都沒聽到,錄取公告就貼出來了。
工作機會比金子都搶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沒有恢複。她念的所有書,都埋葬在那片黃土裡。
穿過家屬區往西走。
距離廠區越來越近,廠辦廣播台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李大钊同志教人識字時曾說,工人的‘工’字,上邊一橫是天,下邊一橫是地,中間的一豎是工人,工人頂天立地,工人是最偉大的階級……”*
“紅旗農械廠新一期‘掃盲識字班’開班,工人掃盲識字,才能學習奮進更好的建設新中國,希望大家踴躍報名……”
林巧枝手攥緊了挎包肩帶。
夢裡她母親後悔的念叨好像就在耳邊,“早知道我就去報名了,去糊那點紙殼才幾個錢?”“我怎麼就這麼命苦,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老黃牛一樣幹,結果為那三瓜兩棗,錯過了正式工機會。”
夢裡的事又一次應驗了。
又一次。
林巧枝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裡都是堅定。
她大步朝着廠技術學校走去。
“張爺爺。”林巧枝笑着跟門衛爺爺打招呼。
張爺爺放下報紙,擡了擡老花鏡,看清了人,詫異問:“巧枝啊。”
廠裡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都熟門熟路了,不過張勝利還是猜不到林家小丫頭來學校找他做什麼。
“我來找您要張報名表。”
張勝利扶眼鏡的手歪了一下,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說啥?”
“我說,”林巧枝加大了點音量,“我來找您拿一張咱們廠技術學校的報名表。”
張爺爺捏着老花鏡的鏡腿,看得真真切切的。
這就是林家那個才十四五歲的年輕小丫頭。
紮着兩個麻花辮,還挎着書包呢。
“巧枝啊,你是不是搞錯了?咱廠裡的技術學校,培養的可是焊工、鉗工、車工這些,都是男人幹的力氣活。”
“沒搞錯。”
“咱廠裡可沒有女娃娃學這個的,”張爺爺回頭看看傳達室裡的報名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給,“沒有這個先例啊。”
林巧枝道:“我可沒聽說咱廠技術學校有不收女生的規定。一直就卡兩個條件,一個中考成績,一個廠子弟身份。然後基礎技術考試通過就夠了。”
“我爸是廠裡工齡二十多年的正式工,我是在咱們廠辦直屬醫院出生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浮現驕傲,“我可是根正苗紅的廠子弟!”
說起紅旗農械廠,廠裡沒有誰是不挺直腰杆的。
它們廠生産的拖拉機、柴油機,名聲可是響當當的!和長春拖拉機廠、天津拖拉機廠并稱為“華國三鐵牛”!
林巧枝拿回報名表的當晚。
消息就風一樣,在整個家屬區傳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