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子還是這麼兇啊,這以後哪裡有婆家敢要。”
“那不一樣了,她以後有工作了,指不定還是高工呢。”
……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裡,還有人探頭往裡看,關切(好奇)地打聽怎麼樣了。
林巧枝走了出來。
她在家屬院西邊角落的一棵梧桐樹邊,靠着粗壯的樹幹坐下。
她難過的揉了揉眼睛,又仰起頭,努力眨眼,讓細碎的水光幹涸在眼眶裡。
她看着天,看着梧桐樹葉在夏風裡搖動,看着家屬院最中間那棟住着路工的紅磚小樓。
***
林家住的這棟小樓在議論鬧劇。
家屬院遠些的另一棟小樓裡,也提起了林巧枝的名字。
周家。
周樹抿着嘴角,盡管他沒說什麼,但是臉上分明寫滿了“我才不笨”的情緒,腰杆都直溜地跟小樹苗一樣。
他面前是三根被錘斷的鋼棍。
周母樂得一拍周父胳膊:“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咱小樹不是偷懶耍滑的,就差聰明人點撥一下,咱這錢花得不冤枉。”
剛剛連說兩遍“再錘一根我看看”的周父,面色也樂了。
是花得不冤。
雖然這看着也才擦邊及格,還有點風險,但不是才開始嘛!
周大哥啃着黃瓜,“林巧枝還挺會教人,比你之前那個師傅好。”
周樹頓時用力點頭:“當然了,比郝師傅強一百倍!”
這一大一小兩兄弟,腦袋頓時被狠狠敲了下。
周母嚴肅:“說什麼呢,口無遮攔的,這多得罪人。”她教兩個孩子為人處世的道理,“甭管師傅水平怎麼樣,出去都挑揀着人好的說,好就多誇點,差就少誇點,意思一下。”
周樹揉了一下腦袋。
他見話題偏離了,試圖扯回來。
他真的不笨!
半天,他憋出一句,“今天巧枝姐還誇我呢。”
周父周母眼前一亮。
難不成小樹還真有潛藏的鉗工天賦?
周父好奇問:“她怎麼誇你?”
周樹心喜,稍微加了一點小修飾地朝父母道:“巧枝姐說我有基礎,錘擊練得紮實,還努力,肯定能行。”
周母聽了高興。
心裡記着林巧枝這份好。
***
江紅梅三言兩語把看熱鬧的鄰居們打發走,然後關上了門。
回頭看了桌上被磕裂了一條裂縫的盤子,還有缺了一個小角的碗,心疼死了。
“死丫頭心都是冷的,我怎麼就生了個這麼鐵石心腸娃,生了她隻知道氣我,就是說她兩句要她教教弟弟,又是踹桌摔盤,又是要打人的。”
林父歎了口氣,“爸媽再給你想想法子。”
林家棟沉默一會兒,什麼也沒說,起身進了裡頭房間,砰的一聲把門一關。
林父的身影好像佝偻了些。
他眉心擠出些紋路,對江紅梅道:“讓你平時對巧枝好些,不就是一兩口肉,刷下碗,煮點飯這些小事嗎?你看鬧的。”
說完,他起身去門口坐着了。
江紅梅嘴巴翕動,想說什麼,還是沒敢開口。
憋着情緒,看着一桌沒收拾的碗碟飯菜,又看看屋裡頭和屋門口的父子倆,都沒個搭把手的人,想到家裡就這麼幾個碗碟,還裂了縫缺了角,鄰裡都看她笑話,難過得眼眶都發紅。
她怎麼就這麼命苦。
當初生雙胞胎,兒女雙全,她在家屬院多得意,腰杆都直了,誰不羨慕她有兒子撐腰,又有個女兒可以在家裡幫忙做事,等以後老了,還能有女兒在身邊照顧伺候。
結果呢?
現在街坊鄰裡都在看她笑話。
江紅梅是真的難過。
她對巧枝難道還不好嗎?
她農村誰家丫頭不是從小帶弟妹,洗碗做飯、割草喂豬的?誰家丫頭不是認識幾個字,上個掃盲班,不當睜眼瞎就回家幹活了?家裡弟弟妹妹,哪個不是她從小帶大的?
就說家屬院,那麼多丫頭放學回家幫着媽媽燒個火,搓點衣服,洗碗掃地擦桌子,不曉得多能幹,多懂事。
到處看看,有幾家像是她這樣享福?有書念,回家家務活也和弟弟分着做,吃蛋有她一半,吃肉有她一份,衣服都是和男娃一樣做新的。
她盼着這丫頭念好書,後頭找個好工作。
她對閨女這麼好。
結果養出個心冷的白眼狼,一點不曉得心疼體貼媽,半點也指望不上。
她手背抹着眼淚收拾碗筷,把桌子擦了,想到還要下樓去水池洗碗,又是一陣難過得眼眶發紅。
***
林巧枝住在了甯珍珠家。
這裡有她的一套舊衣服,還有一份洗漱用品。
她小時候争得最兇的時候,是孟主任偶爾收留她住幾天。
後來,小珍珠過來牽她的袖子,亮着眼睛問她,“你要不要住我的城堡?”
她口中的城堡,是一張四面挂滿了細密蚊帳的床,呈包圍狀。
說來不信,甯珍珠是整個紅旗廠家屬院裡,唯一一個有屬于自己房間的女孩子。
這年頭,孩子多,房子少。
甯珍珠是老來女,差不多可以單住的年紀,上頭的哥哥姐姐都出嫁了、結婚分房了,媽媽又疼她。
“媽,你怎麼還沒睡?”甯珍珠親昵地用腦門拱一拱媽媽肩膀,試圖撒嬌抵充被逮住的心虛。
她喊着媽。
但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詫異,那老人臉上不少皺紋,看着該是奶奶的年紀了。
但甯珍珠是不管的,她到哪裡,不管在誰面前,都是親昵地喊媽媽的。
“你呀,鞋也不好好穿。”甯媽念叨着,看閨女穿好拖鞋,才點點她的鼻子,“巧枝過來,你這麼高興啊?人家家裡可鬧呢。”
甯珍珠揉揉鼻子,嗔道:“媽~怎麼是鬧呢?那是争取咱們女生的半邊天地呢,咱們廠家屬院女孩過得可比别的廠好多了,這好勇敢的!!”
“媽你不是也喜歡巧枝的嗎。”
“好好好,媽說錯了。”甯媽笑呵呵哈的,卻不由想起小巧枝沖到别人家,把挨打的好朋友拉出來,張開雙手擋在前面的樣子。
她家小丫頭抱着她的膝頭,眼睛發亮,一臉羨慕,“媽媽,我也想當她的好朋友。”
俗話說,三歲看老。
她老了,不知道還能護着她家珍珠多久,有這樣的好朋友,她家珍珠以後也是有人護着了,她閉眼都安心些。
“媽當然也喜歡巧枝。”她才不會說破呢,讓這傻丫頭自個兒樂去吧。
“媽你真好!”
甯珍珠倒了水,又蹑手蹑腳地快樂回房間了。
她發現巧枝睡得好沉啊!
肯定是累壞了。
林巧枝在夢裡正在蹭八級工的課!太難得了,聽不太懂她也想聽聽,等夢裡女孩随軍去了,她就再沒機會來這個機械廠了。
家屬院說起來很大,卻又很小,事情一下傳遍了。
周母也聽說了。
還附帶小兒子周樹“添油加醋”版偏心視角——巧枝姐那個弟弟簡直無理取鬧。
念着那份好。
她找了林巧枝探了探口風,又找了幾個同樣考核沒過的廠子弟媽媽,稍微透露了一點她家周樹的情況。
兩邊一牽線。
成了。
林巧枝是無所謂的,放一隻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
這不好收錢,幹脆就說成鄰裡間的幫忙,教教孩子,家裡請師傅吃點東西,送點謝禮是應該的吧?
反正林巧枝是挺滿意的。
她陸續收獲了一小份麥乳精粉,各色糕點,一碗炸雞架,小塊鹵五花肉,時不時一鋁飯盒的食堂葷菜加餐……
統統下肚。
她從沒吃得這麼好過!
江紅梅哪裡舍得這些好東西,全都進了甯家肚子裡?
也顧不上别的,主動喊林巧枝回家了。
家裡氣氛詭異的平靜。
這種僵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中考。
不等出成績。
在學校組織對完答案的那天,林巧枝就拎起留下的一份油紙包好的棗泥酥,去上門拜訪那日鉗工考核坐中間的老師王柏強。
她不避人,光明正大地。
打聽提前畢業進廠的具體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