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又是為了誰而傷心?”
多梅尼克愣在那裡,被一句話問得喉嚨哽咽。倏爾,他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下來,發出受傷的低嚎。
“我的母親。”他捂着臉低聲啜泣道,“我已經忘記了她。”
那是他一輩子都不該忘掉的溫柔女人,在貧窮偏遠的鄉下苦苦掙紮,死在他十二歲那年。
沒有了母親,他就沒有了牽挂,鼓起勇氣離開了維阿特,來到了佛羅倫薩。
可他按響琴鍵的時候,登上舞台的時候,獲得認可的時候,都會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淚。
她說:“多米,你為什麼要去幻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你是農民的兒子,你成不了音樂家。”
多梅尼克以為自己記住的是恨,可他泣不成聲。
他突然理解了曾經無法理解的同行。
那些感性的家夥,總是會被樊成雲的古琴感動,流下誇張的淚水,哭嚎着自己聽懂了樂曲,不能自已。
他覺得那是演技、那是脆弱。
現在他才發現……
那是一個人不願回首的記憶,在音樂裡複蘇的共鳴。
“你赢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怕、最恐怖的演奏者。”
多梅尼克紅着眼睛,像是怒斥又像是贊美,“你簡直能看穿人心。”
鐘應擡手輕輕壓住琴弦,說道:“看穿人心的不是我,而是這張琴,這首曲。”
“沈聆先生重譜樂府詩,為的就是将亘古不變的感悟,用音樂完整的保留下來。曾有詩雲:樂府傳千年,曲變恨不變。”
“再沒有比漢樂府更适合唐朝琴的曲調,來喚醒我們共同的靈魂。”
多梅尼克安靜的聽鐘應的話,忽然也想買這麼一張古琴。
好像買到它,就能買下五千年的光陰,買下自己被神秘琴音窺伺的内心。
“多梅尼克先生,您十二歲離開故鄉,有四十年未曾回家了,應當比任何人都懂得《悲歌》的含義。”
鐘應頓了頓,鄭重說道:“維阿特的居民将您母親的墳墓照料得很好,也許他們言語粗俗、舉止莽撞,但他們非常善良。五年前,我和師父去拜訪的時候,他們熱情的引我們去您母親的墳前。她的墓碑幹淨又整潔,旁邊盛開着漂亮的雛菊,她如果在天有靈,一定為您感到驕傲和自豪。”
“你們為什麼……”多梅尼克詫異的看他。
鐘應無奈的提醒道:“先生,師父曾經邀請過您,希望您能夠和他一起去維阿特鄉。”
多梅尼克隐約想起來了。
那是一個綿綿細雨的早晨,樊成雲撫弄琴弦,沒頭沒尾的問過他,“你上一次回到家鄉是什麼時候?”
多梅尼克不明所以的笑道:“佛羅倫薩就是我的家鄉,我不需要回任何地方。”
樊成雲怎麼說的?
好像是說……
“我們都曾經曆過遠離家鄉的苦悶。家鄉再不堪、再痛苦,也有值得銘記的美好回憶。”
樊成雲話語間有着憂愁的琴弦聲響,“我來這兒,就是想帶一位遠離故土的朋友回家,你要是有空,也該回家看看,一切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
而他說什麼?
他說……
“不,朋友,非常糟糕。我甚至記不清我母親埋在哪兒了,說不定已經連塊石頭都找不到了吧。”
此時此刻,多梅尼克才意識到,樊成雲真的去了維阿特鄉,代替他去看了看記不清的墳墓。
他心中掀起波瀾,永遠弄不懂這兩個中國人為什麼會那麼多管閑事、那麼不怕麻煩、那麼、那麼……替他一個無情無義的家夥着想。
樊成雲和他曾經的閑聊,成為了他腦海裡不斷回旋的聲音。
他沉默的坐在那裡,在輕撫的琴弦聲中,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多梅尼克的視線盯着鐘應,盯着那張漆黑的古琴,後知後覺的明白了樊成雲想帶回家的是什麼“朋友”——
那張十弦琴。
五年前樊成雲的音樂會,貝盧深深感動,卻沒有給予樊成雲任何回報。
樊成雲這五年來,頻繁來到意大利,有時候隻為了給貝盧彈奏琴曲,連多梅尼克都覺得他過于殷勤。
貝盧博物館打算将文物捐贈給中國的時候,多梅尼克絲毫沒有感到意外。
媒體都盛贊哈裡森.貝盧的慷慨。
但他一清二楚,這慷慨都是樊成雲耐着性子,用一首一首古琴曲磨出來的。
然而,多梅尼克能夠理解樊成雲,能夠理解《悲歌》,卻不能理解鐘應。
因為,鐘應和樊成雲截然不同。
他十分年輕,還沒有奠定屬于自己的地位,不像樊成雲似的名利雙收,無欲無求。
可他的行為、他的言語,隻比樊成雲更加執着。
多梅尼克止不住心裡的困惑。
這琴到底有什麼魔力,讓師徒兩人如此着迷!
“孩子,告訴我,你那麼優秀,擁有大好的前程。你隻要彈奏曲子,整個意大利、歐洲乃至全世界的聽衆,都會為你瘋狂。”
他難以置信的問道:“可你到底想要什麼?難道就隻有那張琴嗎?”
鐘應面對他的質疑,顯得格外平靜。
他手指輕柔的置于弦上,停下了随性的琴聲,依然能感受到鋼弦陣陣作響,仿佛琴在代替他回答多梅尼克的問題。
“也許您覺得,一個音樂人應該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我的行為不可理喻。但我來到這裡,彈奏樂曲,隻是為了找到它。”
每一個日日夜夜,鐘應都在萬裡之外的中國,透過沈先生的日記,聽到十弦雅韻遠離故土、思鄉心切的悲鳴。
“先生,它老了,我想帶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