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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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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等到了樊成雲。

舞台上的演奏婉轉精妙,古琴曲經典優雅,衆人如癡如醉如泣如訴。

隻有他,一直在心裡把樊成雲和沈聆作比較。

演出結束,貝盧慣常的與這位琴家見面。

樊成雲笑道:“我與貝盧先生頗有淵源。我聽人說,舅祖父生前曾與您是朋友。”

“什麼?”貝盧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時候,想跟他沾親帶故的音樂家數不勝數,他厭惡的想,這個家夥又在攀什麼莫名其妙的關系。

可樊成雲并不生氣,依然雲淡風輕。

他說:“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長,名為沈聆。”

那一瞬間,貝盧看樊成雲就像看到了四十多歲的沈聆。

他的琴,确實遠勝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雲也隻想要這張琴。

無論貝盧如何許諾捐贈文物,給予樊成雲事業上的支持,他都固執的要這張十弦雅韻。

怎麼每一個人都将雅韻從他身邊帶走?

中國那樣的地方,根本不适合沈聆這樣優秀的琴家。

沈聆應該來到意大利,應該來到他身邊……

他卻遲遲沒有等到沈聆。

“——你想說什麼?”

貝盧混亂的回憶被提問打斷。

他眼前朦胧,隻見到一抹影子。

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獄來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調,冷漠問他:“哈裡森.貝盧,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貝盧倏爾睜大眼睛,死死盯着鐘應。

他看不清楚,仍舊想要凝視那張年輕的臉龐,仿佛在凝視早逝的沈聆。

鐘應沒有什麼耐心。

他皺着眉說:“如果你沒有話說——”

“樹老心不老……”

沉默了許多天的貝盧,終于斷斷續續的發出了聲音。

他顫顫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來,又徒勞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問:“這句話,是誰說的?”

鐘應沒有騙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貝盧,說話已經極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鐘應的回答。

鐘應凝視他,說道:“這确實是我爺爺說過的話。但我沒有告訴你,他來找過你兩次。”

“第一次,你閉門不見。第二次,他見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鐘應尚未出生,隻聽師父簡單提過。

十四前的第二次,鐘應仍舊沒有親自經曆過,但他可以直視貝盧,說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爺爺問你,能不能讓他加入十弦雅韻的修複團隊。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韻整整四十年,找回遺音雅社流失的樂器是他一生的願望。”

說出這樣的話,鐘應克制不住語氣裡的低沉,還有沉重回憶帶來的顫抖。

他視線冰冷如刀,質問道:

“貝盧,你還記得你是怎麼拒絕他的嗎?”

貝盧混亂的思緒,漸漸複蘇。

他眼前一片模糊,覺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為鐘應的問話,浮現出無數畫面,曆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記得。

他記得清清楚楚。

——你毫無名氣,居然敢說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從哪裡跑來招搖撞騙!

——我和沈聆的友誼,有《千裡江山圖》摹本為證,我和他共談高山流水的時候,你這騙子恐怕還沒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監獄!

貝盧混濁眼珠流出淚水,難以置信地盯着鐘應。

那個叫林望歸的斫琴師,第一次登門,将來意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他聽管家轉達後,驚恐又心虛,急切的找到了一張相似的爛木頭,放出了自己從拍賣行買回雅韻的消息。

誰知道,沒幾年林望歸又來了。

他說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說人就像古琴,樹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烏木斫制,不可能損毀如此嚴重,他努力的證明自己是修複雅韻最佳人選。

他想親自為沈聆修複雅韻。

可他越說,貝盧越害怕。

因為林望歸懂琴,懂沈聆,懂遺音雅社。

這樣的人隻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麼,就知道他是騙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歸還!

貝盧躺在病床上,睜着眼睛流淚,嘴巴微微張開,隻有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鐘應居高臨下的看他,心中沒有半分憐憫,唯有無止境的厭惡。

“師父告訴我,當初爺爺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見到你,更沒機會見到雅韻。”

“二十年前,爺爺是個毫無名氣的斫琴師,師父也隻是名聲平平的演奏者。”

“他們為了見到你,精于鑽營,結交朋友,想盡了所有能夠想到的辦法,在遙遠的中國不斷的去詢問來過音樂劇院,為你演奏過的音樂家——”

“哈裡森.貝盧,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樂曲?”

遠在鐘應出生之前,早就有許多人為了一張琴付出數不盡的努力。

為了躺在病床上這個無恥可惡的老人,詳細研究制定完美的計劃,一次又一次的不斷練習。

從樊成雲名聲大振,到樊成雲接二連三拒絕意大利音樂劇院邀約,都經過了精心的規劃。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沒法見到計劃的結果,溘然辭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們都沒有鐘應眼前的貝盧幸運。

“貝盧,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見不到沈先生。”

鐘應不介意周圍詫異看他的貝盧親屬和醫生護士,笑着祝福貝盧,“因為他會在天堂,而你會下地獄。”

貝盧眼睛震驚般眨了眨,流下了數串淚水,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嗚聲。

醫生護士敬業的圍上去,緊張的檢查他各項指數。

鐘應退到一邊,隻聽見呓語般斷斷續續的聲音。

“原諒我,沈聆,原諒我,中國人……”

哈裡森.貝盧要死了。

鐘應沒有絲毫憐憫。

他活得夠久了,比任何人擁有雅韻的時間都要長。

但他永遠不是沈聆的知音,因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沈聆臨終前的期望。

鐘應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亂的白色,耳邊是低聲議論和啜泣。

他想到的,卻是沈聆最後一篇日記。

那是沈聆的絕筆,也是沈聆的遺書——

“前線節節勝利,小叔榮升師長,繼續在部隊參與作戰,不少人前來祝賀,又詢問遺音雅社什麼時候再做演出。”

“可惜,遙遠的意國,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體日漸虛弱,隻盼快些好起來,親自去尋雅韻。”

“友人們去往美國,已五年有餘,不知他們是否安好,是否尋到了視為性命般珍重的樂器。”

“隻望終有一日,我們皆能如願歸來,重聚于遺音雅社,再奏樂府佳音。”

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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