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了聲氣:“我不過是想讓你接手家裡的事業,你知不知道家族裡有多少人在看笑話,就等着你拒絕?”
裴子骞終于在這時開口。
“既然有那麼多人,”他說,“這件事并不是非我不可。”
“如果說就是非你不可呢?”裴建華講:“當年你外公立遺囑的時候就有說如果我發生什麼三長兩短,鵬遠交到你母親手上。如今你母親不在,該承擔這份責任的就是你——”
“合約說話。”裴子骞打斷。
他語氣利落冷淡:“那份遺囑裡沒有與我相關内容,我隻與您簽過一份對賭協議。Oneiro第一個季度的目标已經超額完成,對您,對鵬遠,我沒有什麼應當承擔的責任。”
他的話沒有錯。
Oneiro自回國以來到如今确實打出一個漂亮的亮相仗,給競争激烈的國内市場迅猛一擊。過去幾個月,裴建華沒少聽到業内友人誇贊他這位名義上的兒子,不過從來不以為意。直到前天閱讀雜志在某精英榜單under30下第一個看到對方的名字,這才怔然一愣,就像當初得知Oneiro上市前首次公開募股有望打破記錄消息一般意外。
聽完裴子骞的話,裴建華沉默幾息。良久後,他終于和過去一樣直着腰妥協。
“協議還沒結束,我不逼你。但……”裴建華說:
“難道聽長輩的話,不算你的責任嗎?”
責任。
裴子骞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裴建華應該是想用這兩個字來規訓小輩,但真的很巧,裴子骞剛好從未明白過這兩個字。
更好笑的是在裴子骞僅有的二十四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認為好像懂得責任是什麼,僅僅是在高中時期的金湖邊,得知卞皎與鄭懷遠并非親生父子關系時。
鄭懷遠當然算不上什麼好人,但他做了許多年好父親,這一點已經足夠難得。
後來裴子骞創業,手下的團隊不斷壯大,不知不覺間連辦公樓都少有親自走完,做決策時每每要關心牽一發而動全身,每季度最後一周财報公布前的戰略會議上,他總有一種在一場長途飛行中墜入睡眠麻痹的錯覺,即使醒來也仍舊懸在半空。
但裴子骞覺得這樣的難捱應該不算責任。
這頂多算是面對壓力時的緊繃,畢竟當年的鄭懷遠面對父親這個責任時并不是這樣的難捱。相反,他表現得十分積極,而且明顯幸福。
如果責任真的與幸福挂鈎,那麼,裴子骞覺得與裴建華相關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算是他的責任。
……不。有一件姑且能算。
忽然笑了下,裴子骞擡眼看着裴建華。
“對于長輩,我确實有一項責任。”裴子骞說:“至少,我今天來看望您。”
裴建華皺眉哼聲,狀似了然:“盼着你舅舅死吧?”
裴子骞沒說話,站起身來理了理袖口,顯然預備告别。
裴建華卻在這時又開口:“做什麼決定前都要深思熟慮。”
“即使是Oneiro,我也并不希望你說放下就放下。”
興許是午後陽光從背後照進的緣故,裴建華的面色看起來更加病沉,說話的語氣卻似乎放軟。
“不管如何我活不了多久了。都是一家人,所謂的對賭可有可無,說出去也是笑話,但我還是想要盡量正規化進行這一切,包括……如何處理鵬遠的問題,我都希望你好好考慮。任何事情都有折中的辦法,古話講就是中庸,至于你過去那種說不要就不要的行事方式,太不成熟,隻該存在于小孩子虛無缥缈的天馬行空,不是成年人的做法。”
他的一番語氣可稱懇切,是一個長輩給出的誠摯建議,放進攝影機打上“知名企業家緻青年的一段話”恐怕能夠收獲不少轉發觀看,但真正緻言對象裴子骞僅站在原地,緘默着聽完。并沒有立即說什麼,也沒有立刻轉身就走。
片刻後,動了動手指,裴子骞忽然說:“舅舅。”
擡起眼眸,他發問:
“您會不會願意去水中撈月亮?”
裴建華滞然一愣,對上他的視線皺眉:“你這是問的什麼問題?”
裴建華從沒預料到這樣奇怪的問題會出現在對方口中。上一秒他才剛說完不要虛無缥缈,下一秒竟然就真的天馬行空起來。過去以為這個侄子隻是性格太軸,現下看來卻遠比他所知的要不成熟。
裴建華覺得莫名其妙甚至還有一些惱怒。
裴子骞卻未再答話。
拿起椅背上的西服外套,他點點頭算道别,目光淡然掃過裴建華。轉身時左手那支腕表剛好折射光線,于是室外陽光下隻餘留一個淡藍色光影。
像水底月亮。
更像晃動着随時等候破裂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