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的日落,還以為今天看不到了。”
卞皎的思緒被她的話語拉回,轉過視線朝窗外看去。
果真有一片日落。
原來田宜宜的描述沒有誇張。暗雲并未一掃而空,原本灰沉的天色卻變得清透,遠處海平面上藍紫一片,卞皎的視線順着粼粼波光起伏,深藍海水倒映在他的眼底,一片幽遠。
倏忽間,他身旁的女士發問:“卞,你在大馬應該待了很久,去過亞庇嗎?”
卞皎回眸,就聽對方繼續說:“那裡的日落才是真的漂亮,世界第三大,絕無僅有。”
卞皎笑了笑,點頭說:“去過,是很漂亮。”
無謂世界第三大還是什麼,卞皎并不迷信這類榜單,但同時他又覺得對方的榜單或許真的很權威。
因為亞庇的日落确實能在他心中排到前三。
一個月前拍攝紀錄片時,團隊去過一趟沙巴專拍長鼻猴,期間田宜宜興趣大發說要去拍螢火蟲,于是大家在亞庇逗留一天。
卞皎那天有小感冒,頭很昏沉,便沒有和大部隊一起去紅樹林。
在酒店躺了半個下午後,他昏昏沉沉睜開眼,落地窗外的世界就坦然闖入他的眼簾——
天空金紫,雲彩詭谲仿佛就在窗邊觸手可及,靜谧中遠望,空間無限放大悠遠,一瞬間如同去到了另一個維度。
顫動雙睫,卞皎注視着那抹日落。
如同瞻仰神迹,他看着燃燒着的大海,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行程原因,第二天上午卞皎就要離開。
返程的早晨他起得很早,是想看看這個地方的日出是否和日落一樣驚豔。但可惜這天天氣似乎不好,日出被灰蒙蒙的層雲悉數遮擋,待他去機場時天空甚至還飄起小雨。
田宜宜得知卞皎的遺憾,表示十分理解。
“大概很少會有人在見過亞庇的日落後還想着日出,但或許我能懂一點你的感受。幾年前,我在新疆阿克蘇拍天山草原,當時到達的第一天就是大晴天,萬裡無雲,我的那張丹霞和草原同框的圖就是在那個時候拍的。”
說着她從手機中調出那張照片,卞皎接過。
屏幕中三層起伏的山巒,一層橘紅,一層草綠,一層冰藍。
太陽在原野上方恒靜高懸,仿佛一隻橙燃的眼,隔着時空對視此刻屏幕外的異地旅人。
“任務提前完成,原本計劃的待兩天就走,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有什麼東西沒有看到,就這樣在那裡連住了五天。終于,某天傍晚,被我在獨庫公路上見到了夏日冰雹。暴雨雷風交雜,坐車在路上簡直像闖進世界末日,車窗完全關閉的最後一秒還有雨水拍到我的臉上,槍林彈雨,回到蒙古包時我的頭發濕了一半,卻躺在床上開心了半個小時,起身後立馬訂了第二天的機票,那一刻才意識到,雖然此行的出發點是拍晴朗草原,但真正想要的其實更多,直到天山山麓的風席卷我,冰雹撞擊我,我那一場旅行才算完整,真真正正的完整。”
她坐直身子,很認真地對卞皎說:
“所以後來每一次出遊,我都不會提前訂回程機票。人的想法太複雜,提前做出決定時,根本不能确定現在想要的是否就是真正想要的。如果你想要再在亞庇留一天看日出,完全可以,接下來的工作還有我們,不用擔心。”
田宜宜的話結束,卞皎沒有立即答複。
當時他隻垂了下眸,看着手中的圖片許久。
南疆的天很遼闊,藍得像電影中才會見到的畫面,草地海平靜無波,一路延伸到遠方橫長的地平線。
将手機遞回給田宜宜後,他笑着搖頭。
“時機不對,”他說,“以後吧。以後一定還有機會來亞庇。”
時機,還是這兩個字。
其實卞皎從不曾懂究竟什麼叫做時機。做出來大馬這個決定前,他曾以為時機這個詞與以後一詞一樣,不過是某些人身困囹圄下的自我安慰,就像過去被困在首都的他。
父親的去世、過往的心結解開、與裴子骞的關系也得到緩解,欲渡無船,欲歸無人,這種局面下,按照張碧雲所說放手去開啟一個人生新方向好像再合适不過。可當遲疑的腳步真的踏上異國土地,身邊的語言改變到像是在聽鳥兒胡亂鳴啼,三步遇到倫敦飛海參崴的旅客,五步又見到吉隆坡飛巴黎中轉中東國家的航班,恍然間他才終于意識到,時機二字好像真的悄然到來身邊。
出國前,卞皎也有想過自己到底要在這場嘗試中得到些什麼,但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直到在關丹待到第二個月,想來想去,才終于将裴子骞的話從記憶中翻出來,得出“來散心”這一個最尋常的答案。
到大馬後,卞皎并未接觸多少和新聞相關的活動,卻陰差陽錯得到機會執導拍攝了幾部微紀錄片。
内容聚焦在野生動物保護上,從拍攝大綱到台本都由他負責。逐字逐句修改解說詞到淩晨後擡眼看一眼窗外,發現東方既白的那一瞬,有一種回到新聞學院的小學期,與室友一起守着電腦修改采訪作業的錯覺。
人生頭一次,卞皎發覺自己真正在對某項工作感興趣。
紀錄片最終拍攝很成功,半個月前在網絡上發布時還引起一陣不小反響,當地政府甚至準備與卞皎合作,也有人專門提出為他們的團隊舉辦一次攝影展,職業方向好像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樣得到轉型,種種有水花無水花的迹象都在喻示着一切走向正軌——
可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從“散心”到找到職業方向,明明很完滿,但就像田宜宜拍完晴天後覺得還有什麼東西沒有看見,卞皎也覺得自己好像缺着什麼。
不過不同于對方漫無目的地等一場雨,他的欲求更像順着暴風闖進車窗的冰雹。
來得很快,也很清晰。
那一天是淩晨四點,卞皎起床,跟随保育中心的工作人員到雨林保護區的邊緣。
那天被放歸的那隻幼虎名叫“米碧”,在馬來語中意為夢,半年前因誤觸捕獸夾傷到眼睛而被救助,經過半年的治療和野化準備後,它被放出籠門前雖然右眼失明,但左眼視力已經完全恢複。
被救助時年齡太小的緣故,這次放歸,在場的工作人員都很不舍。
卞皎離運輸籠很遠,鏡頭對焦到米碧上。
籠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可以看見它動了下爪子,但很遲疑,直到一陣風聲刮起,森林深處傳出幾聲鳥鳴,它才緩步踏出,接着一步一步朝着密林走去。
卞皎的鏡頭跟随它的移動快速抓拍着。
忽然,米碧側了下頭直直望向鏡頭。
取景框中猝然對視那雙貓科動物的眼睛,卞皎呼吸屏住,忘記按下快門。
好在不到兩秒米碧就移開了視線。
轉了下頭朝身後看去,它似乎在看身後的幾位工作人員,幾秒過後,那橙黑相間的油潤毛色重新向前移動,直到隐入綠植深處。
四下恢複甯靜,盯着取景框中的一片野綠好片刻,卞皎才恢複呼吸,胸口起伏,但卻久久沒有眨動眼睫。
“記得那天上午放歸幼虎……”
此刻日落餐桌上,負責人忽然提起這件事情。
“當天晚上,你就聯系我說要去參加柏林的紀錄片節。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聯系?據我所知,之前你好像不怎麼喜歡參加這些活動。”
日落短暫,席上的幾位都在忙着記錄窗外景色,負責人的這個問題就隻有卞皎一個人聽清。
卞皎手指一圈圈繞着玻璃杯腳轉動。指尖沾上冰涼水汽,擡起眼,也眺望着遠處的湛藍許久。
“沒有。”
輕輕低笑過一聲,他說:“隻是想到自己的一個老問題。”
負責人問是什麼問題。
“說問題其實也不算,不過是一個結論而已。”卞皎停頓一刻,說:“這個世界上,确實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一直抓住不放。”
他的語速很緩慢,像是在念一首短詩。
負責人聞言怔了一瞬,似乎并不理解:“哦?沒有事情值得抓住不放……”
他追問:“可是你的選擇是參加,并不是放棄。”
卞皎卻在這時收回目光,沒有再接話。
回過頭,他隻問負責人要不要去陽台外吹吹風,室内的冷氣吹得人頭暈。
負責人不解,但還是欣然應允。
推開門踩上陽台的木質地闆時,夕陽已變得幽藍,暮色幾近消逝。
負責人取出一包煙詢問,卞皎搖頭說自己不吸煙,對方點點頭隻抽出一根。
火機聲音擦響,卞皎靠在欄杆上盯着天空,尼古丁的氣味不講道理地闖入鼻息,又被腥濕海風吹散。海浪呼吸聲音下,忽然卻聽身旁的負責人動了下腳步。
“我好像看見幾個熟人。”負責人轉過來,側頭對着他低聲說:
“沒有錯,應該是我們最大的幾個合作方。”
說着他不動聲色地朝身後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那幾個人就在卞皎的身後。
卞皎聞言,卻僅颔了下首,其他再沒有什麼動作。
負責人看出他的不為所動,滅掉煙說:“那我去打個招呼。”
“好。”
海風拂面,卞皎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天外。
一輪月亮不知何時懸挂在天邊,月輪圓潤飽滿。
負責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言語中那姓氏混雜在風中聽不清:“你好,是……先生嗎?”
對面的聲音倒很清晰:“是我。”
卞皎的眉皺了一下,下一秒表情倏地凝滞。
蓦地轉頭,他的目光梭巡一瞬,停留在燈光下一個身影上。
對方身着一身簡單黑色夾克,身形高大,頭發長了許多,在與面前之人握手,似乎察覺到了卞皎的視線,就轉眸看來。
視線交接,卞皎心跳漏拍。
浪聲之中,他聽見那人輕輕開口,聲音低磁熟悉,卻比海浪還要攪動起伏——
“你好,裴子骞。”
下一瞬燈光照射眼眉,兩雙眸遙遙相望,世界仿佛無聲。
負責人順着裴子骞的目光回頭,看見轉過來的卞皎。他驚訝一刻,立即朝卞皎走來兩步,對裴子骞說:“裴先生,這是我們《歸野》的導演,不知道您是否記得,這部片子将在中馬電視台同步播放。卞,這是……”
裴子骞颔首,緩步上前。
“小皎,”海風拂過眉間,他伸出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