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言,我們皆為棋子,皆是身不由己随大勢逐去,又哪來的願與不願。”将涵林手中一頓,緩緩擡眼看向雲岚,道:“倒是沒想到,竟有人甘願罔顧此理,活于理想之中。”
哈,被發現了呢。
将涵林繼續說道:“天時地利人和,她一一占盡,把她推到皇位之上,你痛恨的大多問題都能得到改善,你卻說,可惜她生不逢時。
你知道人性自私自利、看得見世間諸般不公,你會心生憐憫,你似乎知道該往何處尋去,可你隻是看着,為什麼?”
“别想這麼多,這是凡人自身曆史必經之路。”霁川出聲提醒。
可僅是因為如此嗎?雲岚見到自己心底的答案:“因為,我清楚,我心中的理想世界,三千年内都無法達成。”
或者說,那個世界根本無法達成,太過理想,所以美好,太過理想,所以空懸高閣。一個很無力的答案。
何嘗不是一位逃避者。
将涵林深望着雲岚,說不出任何一句斥責之語,他噙着笑,以一個溫和的弧度,燭火在他眼中閃爍,似未落的淚花晶瑩剔透。
“我何嘗不喜歡你心中的世界。”
一個有選擇的世界。無需選擇成為強者或弱者,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各司其職,平等的享受着權利。
謂之大同。
有人清君側,有人掃大街,有人發明創造,推動科技文明,也有人種植水稻,維續人類最基本的生命。
天下泱泱萬千生命,強者出現時,便注定有弱者,把萬人踩在腳下,每一位救世主出現的背後,都是無數個平凡之人。
若歲月史書由雲岚書寫,她甯願世上無神,當世人無需再仰望神明,便意味着世間苦難無足輕重,天下大同,而她,不過是普通凡人之一。
可惜事實上,人性冗雜,陰陽和合,亘古難變。譬如帝王作為權力中心的強者,所以人人趨之若鹜,向下望去,是無數以某個特征為紐帶發展而成的利益紐帶,人們皆是争先恐後的想将自己并如其中。
那個理想國,連同他眼中那滴不可能落下的淚花,滴入心間,皆是虛妄。
“沒辦法,我這人犟的很,知道所有原因,但仍然不想放手。”雲岚緩緩站起身來,往屋外走去。
欲望在世俗中燎起烽煙狼火,飄絮滿城,是以血肉滋養的烏有,是為掬水囚月照,臨鏡描花影。
烽煙對望,雲岚哂笑着那鮮活不再的自己。
“楚老将軍,是位良将,涉月是他帶出來的孩子,總歸是繼承了他的衣缽。
但是,若形勢需要,她會站上那個位置的。”
這是她唯一能給将涵林的安撫。
“不,會來不及的…”将涵林匆匆追到門口,雲岚疑惑回頭,他的面色如同一盞溫玉憑生生出裂痕。
“你…窺探到了什麼?”雲岚有些遲疑,“将涵林,這才是你找我的真正目的?”
“我窺探到的,并非是她的命運。”将涵林站在門側,屋内的燈光照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将涵林道:“相反,我探入她的命運深處,還看到了一層迷霧。”
透過他的眼睛,看的是不甘與戲谑,他惡劣着把虛妄高閣中人拽入泥潭,掀起一陣東風燒去對岸。
雲岚連忙收起挂在身前的的小草靈,厲聲制止:“将涵林,你想選什麼路我不攔你,但别把我也卷進去。”
窺天命、改因果,上天給他的并非懲罰,那是他本就該付出的代價。
“你不早在因果之列了嗎?”将涵林身形微幌,燭光透過他纖薄的脊骨,
“你一直以置身事外自居,自诩清醒獨特,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你身在何處。”
他依舊笑容和煦,眼底滿是惡劣,聲音如同檐上積雪,在明媚陽光的照射簌簌落下,積在雲岚心口。
身體在催促她離開,心底卻在叫嚣着,必須讓對方做些什麼來償還,不能白白走這一遭。
雲岚勾起唇角,道:“你有求于我,不應該先拿出誠意嗎?”
“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幫我查一個人,雁翎,以及,見你師父。”
“這可是兩件事。”
“怎麼?覺得不值當那就算了。”
“成交,不過我需安排一番。”
雲岚本欲轉身離去,咬咬牙,她終補充道:“命運不會任何一個人改變,她成王成将,最終看的是她自己的造化,你應該清楚這點,所以,我隻能盡力。”
她終歸是不忍給将涵林太多希望。
“我明白。”
“不必送了。”
将涵林目送着雲岚離去,他緩緩走入屋内,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還是想盡可能的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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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岚不願踏上回将涉月公主府的路,任由自己橫沖直撞跑過長街,出了城門,她已然不知自己去往了何處。
‘相反,我窺探不到她的命運。’
這本是将涵林的無心之言,卻一直萦繞在雲岚耳畔。
蔔命格,占吉兇,若她人卦象模糊窺探不清,除去修為不足,論及原因,大概有二:
一為,不能觀得她人命中的自己;
二為,難觀自己之上的命運。
直到筋疲力盡,她才停下腳步,在一片平原草溪間,她緩緩坐下,着手脫下鞋襪。
清風掩過輕歎,“待會,你還知道回去的路嗎?”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她的手腕,霁川眼眸平和,望着她道:“夜間溪水刺骨。”
“已經入夏了,無礙。”雲岚疲憊的軟下身體,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與草靈無關。”霁川放開她的手腕,緩緩俯下身去探向她的腳踝,雲岚猛的将腳往後縮去,躲閃道:“我自己來就好。”
“以前不一直都這樣嗎?”霁川置若罔聞,一層層脫着她的鞋襪,霁川道:“你有你的難以言說,我也有如此。”
她緘默着,心中壓過綿綿潺溪,無論她如何逃避,都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她不是所有人期望的雲岚。
雲岚是個極為相信命運之人,世上所有巧合都是命運相逢。
如何确定誰是扶光轉世,雲岚一直都知道這個方法———占蔔。
不能觀得她人命中的自己,不能觀自己之上的命運。自己之上的命運,譬如凡人之上的仙人,仙人之上的神明。
她不敢揭開這個答案,面對扶光、霁川與原主,她總覺愧疚,最可悲的是,她對将涉月有情,對霁川亦是如此。
她不願在這一世身上附加對另一世的情緒,奈何她知道,奈何命運總會一遍又一遍地将其翻出,反覆提醒鞭笞,她總會看見那道影子。
雲岚埋入膝蓋,把自己蜷了起來,心髒鼓動,響動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