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坐在門前場院的長凳上,目光有些渙散。
祠堂的小号聲此起彼伏,時而喜慶,時而哀恸,吸引了很多人來觀望。路過的人都誇林世澤有本事、能幹,這麼會功夫就請到了兩套城裡的洋鼓洋号,聽說晚上還有戲看。
林嶼的視線遊離在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上,心裡沒由來的哀傷起來。直到陳潮走近,坐到邊上,他才勉強收整好情緒。
“怎麼坐外邊來了?”陳潮把泡好的藥遞給他。
“屋裡悶。”林嶼看着藥,有些抵觸,沒接。
“甜的。”陳潮補充說。
林嶼側頭看他一眼,像是想到什麼,無奈接過藥碗,小口抿起來,雖說藥是甜的,但他臉上嫌棄的表情依舊不見收斂。
陳潮看着他,不自覺地笑了笑。
林嶼察覺到,瞪他一眼:“笑什麼?”
陳潮沒說話,嘴緊緊抿成一道縫。
林嶼“啧”了聲,突然感慨:“你說你小時候跟我屁股後頭就那麼點大,面黃肌瘦的,我給你吃那麼多好吃的都沒見長,怎麼現在成這麼大塊頭了?基因突變都沒你這厲害!”
陳潮憋住笑:“沒那麼誇張吧。”
“别不信,”林嶼說,“你當初要有這塊頭,我也不至于被那張揚揍得鼻青臉腫了,你看——”
他扯開校服衣領,給陳潮看他脖子:“現在這還有道疤呢。”
陳潮側頭看過去,他頭發有點長,陳潮始終沒瞅着在哪,好一會兒才在一撮碎發底下看到一道深淺不一的疤。
疤不長,有點像英文字母“y”,在林嶼看來,這是他見義勇為的“榮耀勳章”,所以他說得很神氣,連語氣都是飄的。
陳潮記得那事,也記得當時林嶼為了保護他不被欺負被對方揍得很慘,但他脖子上這道傷……
陳潮很确定:“你沒跟我說過啊。”
林嶼沒事人一樣:“這有什麼,我那會兒不是收你做了小弟嘛,哪有大哥受傷跟小弟訴苦的啊?”
陳潮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祠堂那邊來了人,說要給姨奶封棺了,讓他們趕緊過去看老人家最後一眼。
陳潮臉色瞬間沉下來,隻聽林嶼說“走”,倆人便朝祠堂跑去。
這會兒祠堂外已圍滿了吊唁的花圈和挽聯,小号是越吹越響,人聲樂聲竄在一塊,整個鬧哄哄的。
“我爸呢?”林嶼忽然問。
陳潮個高,往祠堂裡一張望,沒看到人,說:“下午托村委會的人辦事去了,應該還沒回。”
林嶼點點頭,沒再說話,默默跟在他身後。
陳潮遞來一塊孝帶,示意他戴在頭上,林嶼接過,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白事知賓匆匆塞來三支香。緊接着鑼一敲、钹一響,白事知賓一唱——“跪”,兩人便齊齊在蒲席上跪了下去。
一連磕過三個頭,周圍人才緩緩将他們攙起來。
封棺儀式熱鬧而肅穆,瘦小的老人平靜安詳地躺在棺木中,仿佛隻是睡着了,嘴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林嶼站在棺木旁,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眼眶也一陣發熱——那股晚來的悲怆終于找到機會将他蠶食了。
林嶼依稀記得小時候這小老太太格外愛笑,即便自己總帶着陳潮亂闖禍、嘲她沒了門牙笑起來很醜,她也還是笑,笑得那樣溫柔可親。
那模樣,林嶼現在還記着。
林嶼想:那樣燦爛的人,即便到了生命最後一刻,也該是從容幸福的吧。
白事知賓高聲唱誦着古老的悼詞,聲音悠長而哀婉,幾個壯漢走上前,緩緩将棺蓋合上。林嶼終是沒忍住,哽咽出聲:“姨奶……”
陳潮站在他身側,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眼淚無聲地砸在棺木上,又被上頭起伏的木刺狠狠刺破。
沒有人回應他。
他的手緊緊攥着孝帶,指節發白,仿佛在極力壓抑着内心的悲痛。終于,在棺蓋合上的最後一刹,他爆發似的痛哭出來,嘴裡大喊:“奶奶——”
林嶼被他那哭聲中蘊藏的巨大力量所觸動,心也跟着揪痛起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哭成一團了。
兩個少年的哭泣聲震撼人心。
很快,棺木便發出沉悶的聲響——是他們在釘棺了。
陳潮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地從他身體裡抽離。他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卻被林嶼拉住。
“别看了。”林嶼的聲音沙啞,帶着幾分懇求。
陳潮腦海中突然跳一個畫面:那時僅十歲的陳潮木讷地跟在他剛認的“大哥”林嶼身後,“大哥”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從不忤逆。所以當他聽到林嶼說“别看了”的時候,他選擇停下腳步。
儀式結束後,祠堂裡的人漸漸散去,隻剩幾個幫忙的村民還在忙碌。兩人站在祠堂門口,看着那些花圈和挽聯在風中輕輕搖曳,心裡空落落的。
陳潮情緒回複得很快,剛剛還激動得不行,現在就已經收整好開始觀察他的情緒了:“晚上還有戲,”他突然開口,“你要看嗎?”
林嶼搖了搖頭:“不想看。”
陳潮沒再說話,隻是默默站在他旁邊。
“姨奶走得挺安詳的。”林嶼說。
陳潮“嗯”了聲:“我知道。”過不久,又補充,“我隻是舍不得她。”
夜幕降臨,戲台搭好,很快,祠堂前便開始唱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