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說“卡爾”這個名字,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貝爾碧娜那小姑娘從家裡休假回來就開始抱怨,說她父親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臭漢斯的侄子。
臭漢斯是城堡裡的淘糞工。
現在他年紀不小了,這個職位早晚也要落到了他唯一的侄子身上。那個“卡爾”早晚也會變成“臭卡爾”。
“我才不要嫁給一個淘糞工!您都不知道他們有多臭,不用走近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要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我會瘋掉的!”
看着那孩子氣呼呼的樣子,我又想笑又想勸,可最後想想還是算了。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會天天幻想自己在森林拾柴火的時候遇到危險,被一位騎士大人救下,然後互相一見鐘情的場景。
可想象歸想象,現實是現實。像我們這種農人家的女兒能進入伯爵閣下的城堡工作已經足夠幸運,那些有身份的老爺們才不會正眼看我們。
而且說實話,刨除身上總是有味道這點,臭漢斯是個不錯的人。
據我所知,他所有親人都在十幾年前的那次大饑|荒中去世了,他那所謂的“侄子”也不是他親生的,隻是個被親生父母抛棄的棄嬰。
那時候大家都吃不飽飯。
野草、樹根、貓、狗、老鼠、爬蟲……甚至有人會去偷絞刑架上的死人吃,誰也顧不上誰。
可他在那種條件下依然願意從自己嘴裡省出一口吃的,把那孩子養活了,凡是聽說過這件事的人都會覺得他品德高尚,那由他養大的孩子應該也錯不了。
而且在城堡工作的人,就算隻是一個淘糞工,也要比做佃農好。
至少這是份穩定的工作,不會因為收成不好而挨餓,不需要跟狡詐的磨坊主打交道,也不用擔心某些莫名其妙出現的稅款……
貝爾碧娜到底還年輕,這個世界在她眼中還很幹淨。
但總有一天她也會跟我、跟她的父母一樣,放下那份幻想,接受現實,在父母的安排下跟一個普通男人結婚,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
事情的發展也正如我所料。
兩年過去,随着她慢慢長大,再提到那位“未婚夫”時,她總算不會生氣了,但抱怨還是少不了。
“卡爾就像根木頭,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無聊的人!”
上次與未婚夫見面後,貝爾碧娜一邊揉面團一邊抱怨道:“你敢相信嗎,黛拉阿姨?我們上次見面他就把我帶到山丘上,就那樣在草地上躺了一下午!我都無聊到睡着了,醒來他還問我下次要不要再來……這個世界怎麼會有像他那麼呆的人啊!興趣居然是看雲彩,真是比呆鵝還呆的呆瓜!”
話是這麼說,但聽她上揚的語調也知道,這兩年的相處中她已經慢慢接受了這位“無聊透頂”的未婚夫。
這是件好事。
貝爾碧娜今年已經年滿十六,到了該結束幻想、走向婚姻的年紀。
而臭漢斯的年紀也大了,前陣子已經正式退下來,由卡爾接替了他在城堡的工作,兩人估計很快就要正式結婚了。
廚房裡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大家都為這對年輕的新人感到高興。
貝爾碧娜是個活潑讨喜的姑娘,可提起自己的婚事她也不免害羞起來。
那天就是這樣,我們打趣了幾句,她便說着“該給厄爾瑪修士送午餐了”,紅着臉跑出廚房。
我沒想到那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啊!
聖母在上……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攔住她,讓她在晚走那麼一會兒!
誰能想到事情會那麼巧,厄爾瑪修士所在的那棟塔樓上正在做修補,她在給那位隐士送飯的路上不幸被一塊松脫的磚頭砸中後腦,就那樣去見了吾主……
盡管後來總管先生托人送來了賠償,可那又怎樣呢?
人已經死了,給再多的賠償也回不來了。
在貝爾碧娜的屍體被領走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卡爾”。
那是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長得卻不矮,瘦瘦高高的,像棵發育不良的雲杉。
與貝爾碧娜常說的一樣,他是真的很愛盯着天空發呆,一看就會看很久。
但與貝爾碧娜說得不太一樣的是,他并不是真的那麼木讷……至少我覺得,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不會是個笨蛋。
“您一定是黛拉阿姨,貝爾碧娜經常跟我提起過您。”他上前,隔着幾步的距離對我說道,“您能帶我去她出意外的地方看看嗎?”
我想我該收回之前的評價。
先不說一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要求……貝爾碧娜可是死了啊!那是已經與他相處了兩年的未婚妻,即将過門的妻子,他怎麼能表現得如此冷漠?
我不可避免地對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人生出不滿。
但我還是帶他來到那面牆下,畢竟這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請求。
他在那孩子去世的地方站了許久。
看着他鞋尖前那點點深色的痕迹,想到那孩子的笑顔,我不可抑制地捂住嘴,偏頭不再去看。
“…………”
“我跟她相處不多,她的很多習慣我并不清楚。”